戲曲與現世對話的可能

新評種:林慧真

栢優座《刺客列傳-荊軻》

時間:2016.05.28 14:30
地點:歸仁文化中心

文/林慧真

  栢優座的作品向來難以用「戲劇」或「戲曲」類別規範它,從2014年的《狹義驚懼》便嘗試「戲弄」戲曲程式,而《後臺真煩看》以及新作《惡虎青年Z》皆在戲曲的音樂或敘事結構上大玩創意,本劇《刺客列傳──荊軻》也屬這類型的作品。相較於部分戲曲演員刻意抹去戲曲程式語言加諸在身上的「束縛」來開拓個人更多的可能性(如張軍於《榮念曾「一桌二椅」實驗崑曲專場》[1]中不唱曲、不做身段),栢優座則選擇正面迎擊戲曲程式,玩出另一種形式。

  《刺客列傳──荊軻》一劇採用雙重疊合手法,即古與今之疊合,以及戲劇與戲曲的疊合,然而本質上仍是圍繞著戲曲而走,如同圓規一般,畫出的圓上的每一點皆以戲曲為中軸,雖然戲弄了戲曲程式,卻並非要顛覆或消滅它,更重要的,是在開啟對話的可能。而這種對話表現在回應戲曲程式以及現世問題。

  首先就情節結構來看,它緊扣著《史記﹒刺客列傳》的本事,如蓋聶論劍、魯句踐下棋、友人狗屠與高漸離、燕太子丹對田光的不信任以及荊軻刺秦王前的準備與赴義過程。史書中的荊軻被賦予大勇無畏的形象,然而對一般人而言較有距離感,於是栢優座下的荊軻(許栢昂飾)會遲疑、會抗拒,面對家有老母(郎祖筠飾)和幼兒會難捨,劇中的荊軻雖然看起來沒有超然的神勇,卻多了點人味。

  那麼假若荊軻是現代人呢?他可能會到魚罐頭工廠領22K日復一日的拔魚刺,荊軻的「一刺千古」變成「魚刺千古」,還要時時面對炒地皮的「阡陌家」;他可能也會面對身分認同問題,「你究竟是哪國人?」;還要面對秦國「架飛彈於四野」欲圖大一統;以及最新的政局變化「新大王登基」。種種的隱喻皆在回應著現世的問題。但最大的叩問是在價值觀的思索,荊軻口中不斷宣說的「士為知己者死」讓人重新思考「士當為知己者死嗎?」劇中沒有給出答案,只是用荊軻母親的悵然點出荊軻從容赴義的另一面向,也是對歷史的新詮。

  此外,本劇雖然以現代戲劇方式推進劇情,仍相當程度的使用了戲曲元素,例如虛擬身段、一桌二椅、唱京劇曲調及京韻大鼓、拉二胡等。只是這些戲曲元素在劇中被運用,也被戲弄,例如劇中演員不走圓場,荊軻入甘單寺密道內走方形;太子丹上場時用老生出場時慣用的「恩」喉聲後又突然打了噴嚏以插科打諢;京劇中常使用啞劇,用眼神手勢作為溝通或交代事情始末,當田光(王辰驊飾)用這種方式想表達太子丹不可言說的秘密時,被荊軻罵「你說話好不好」;又如京韻大鼓的使用被轉換成桿麵及打鐵工具。

  種種戲弄看似挖苦或背離,卻更像是以現代視角回應戲曲程式,每一個點仍在呼應著戲曲的中心軸,如同場中的一桌二椅線條簡單、具體呈現其結構,劇中的戲曲程式也赤裸裸地呈現結構本身,它被拆解、挑選出來,又重新安置在新的肉體中。但是拆解的符碼並非重組安置於演員的肉體,許栢昂無意為戲曲演員加強或革新程式以發展新的流派,而是在舞臺及表現形式上開拓新的方式,是為導演劇場而非名角中心[2],於是表現人物心境紛亂時以快速交錯的燈光效果取代,人物的死亡表現不是殭屍倒而是黑布裹身,在拆解戲曲結構之外,又賦予新的表現形式。

  《刺客列傳──荊軻》戲弄戲曲程式突顯的意義是,傳統戲曲與現世對話的方式多透過以古喻今手法呈現,而當代戲曲無論是對傳統文本的新詮、對道德的解放或是表現形式的創新,多為思維的解構、美學層次及情感的幽微等面向,偏屬文學性;而本劇與現世對話的方式直接,相當具通俗性,在情節及對話上皆直指青年或身處這塊土地的人民所遭遇的困境,因而透過一種拆解結構的方式鬆綁了形式的表達範疇。因此,我認為本劇雖然戲弄了戲曲程式,卻並未顛覆它的本質,或許劇團本無意於此,他的目的更可能是透過新的手法使新一代觀眾願意親近戲曲。只是也不禁要問,對於不了解傳統戲曲的新時代觀眾而言,他們能看出安排這些戲曲程式的用心嗎?或僅僅只是看到戲弄本身呢?甚或因為缺乏相關知識背景而感受不到被戲弄的效果?

  但至少可以肯定,《刺客列傳──荊軻》將「程式束縛」當作一種「財富」,利用新的形式開啟了戲曲與現世溝通對話的橋樑,對不熟悉傳統戲曲的觀眾而言,也許對劇中戲曲元素的運用不甚理解,但本劇提供了一個契機或途徑親近之,如同劇末荊軻與秦王相逢於陰間的忘川河,於陽世對立衝突的二者,在另一個空間國度有了重新對話的可能。

 

[1]筆者觀賞場次為2015年12月10日於上海大劇院,由張軍演出的當代崑曲藝術周系列作品。

[2]許栢昂:〈戲曲為底玩拼貼,為滑世代而寫〉,《PAR表演藝術》第273期,2015年9月,頁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