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靈魂,親密而陌生

新評種:吳知豫

動見体劇團《拼裝家族》

時間:2016.05.29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吳知豫

  談《拼裝家族》,得先從「無緣死」說起。源自於2014年由日本NHK特別採訪小組編寫的《無緣社會》一書,「無緣死」,顧名思義,指的是沒有緣分地死去,在人情淡薄的現代社會中,人們彼此疏離而缺乏交集,至親亦形同陌路,許多人在生命的盡頭,只能一個人孤獨地死去,無人聞問。劇中的繭居族角色阿德(洪健藏飾),從觀眾進場開始即於舞臺上,行屍走肉般實行著那蜷居於晦暗住所的種種日常:睡覺、煮泡麵、滑手機……彷彿是「無緣死」的前兆,在寂靜中擴散著濃厚而沉重的哀戚,為全劇揭開序幕。

  故事描述一群由社會邊緣的陌生人所組成的海蟑螂集團(意指強占法拍屋、設法向得標人海撈一票的投機者),為了生存及牟利,扮演成感情深厚的一家人。當每個人內心埋藏的秘密與苦衷隨著劇情發展撥雲見日,場上懸疑緊張的氛圍也愈趨一觸即發,但劇中不時間插暫停時間的人物獨白加強補述暗場事件,使主要劇情屢遭打斷,情緒轉換略顯突兀,難以橫貫,且個人支線背景複雜,關鍵資訊全在人物對話丟接中堆砌而出,觀眾須於層層線索中找尋蛛絲馬跡以參透事件全貌,偶有多重對話發生便無法兼顧兩端訊息。又,角色刻劃層次雖廣不深,如BOBO(呂名堯飾)及廖桑(邱安忱飾)部分便無著墨太多,雖拼貼出多元思考面向和議題,但彼此問題無法獲得解決或匯合運行,作為觀眾,仍頗難深切同理劇中人、感其所感。

  舞臺方面,寫實家常的擺設風格令人聯想到同樣出自廖音喬之手的四把椅子劇團《全國最多賓士車的小鎮住著三姊妹(和她們的brother)》,然而不同的是,《三姊妹》聚焦於自然主義般精確仿真的客廳,恍如移植自現實家庭,空間單一而細膩;《拼裝家族》則是將大的物件(如:冰箱、流理臺、書桌、書櫃等)分別置於舞臺邊緣,並在場中央放置一地磚花紋平臺,得以清楚劃分廚房、書房、客廳等不同區位,也大幅降低換景需求,使所有的換景合理融入情節:為錄影而架設簾幕、聖誕樹、長椅;為製造海風效果架設電風扇;因意外絆倒而收起簾幕……等等,場面調度自然無違和感。左下舞臺放置的電視機,螢幕直直映向觀眾,時不時地也呼應臺上情節出現不同畫面。最初播放的是阿德父親愛看的歌唱節目,但螢幕上的人臉卻全打上馬賽克,刻意的模糊彷彿暗示被蒙蔽的雙眼無法看清真實,只能主觀地推理揣想;隨後兩次戲中戲,螢幕上的畫面與攝影機視角相同,卻並非即時投影,影像中的一家人動作簡單,表情木然(如拍照模樣),彼此互動卻宛如真實家人,相互整理服裝,表露情感,對比舞臺上刻意演出一家人的浮誇肢體、死板臺詞、僵硬表情,攝影機像一隻眼睛,看穿了鏡頭下的人物心思,投射其心中種種憧憬意象,亦反襯現實中荒謬可笑的虛假表演,編劇詹傑擅以幽默臺詞包裝犀利的觀察,許多戲謔的對白看似玩笑,卻最諷刺地道出真實;縱使小螢幕不足以使所有觀眾聚焦於畫面差異,小巧設計仍足以畫龍點睛。導演吳定謙說:「現代人太愛看螢幕,但這也只是舞臺中的其中一項元素而已。」最重要的表現仍須回歸到戲的本質。

  《拼裝家族》對我而言,是個「以暴力對抗暴力」的故事。世界衛生組織解釋「暴力」是:「蓄意地運用軀體的力量或權力,對自身、他人、群體或社會進行威脅或傷害,造成或極有可能造成損傷、死亡、精神傷害、發育障礙或權益的剝奪。」天真無害的女孩小雪(李劭婕飾),在經濟危機下,只能以暴力的弒兄手段尋得救贖,甚至狠心毒害傷害她哥哥的共犯之一阿德,將暴力行動視為合理復仇;為了免於霸凌而霸凌友人的阿德,終究逃不過自己的道德制裁,走不出家門,也走不出陰霾,只能活在自我否定的漩渦中,同時成為加害者與受害者,猛烈搖晃世俗的道德與價值觀。作家邱妙津曾說:「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著靈魂的病。」在這個拼裝家族裡,人人都在尋求心靈依歸,尋求社會的同理心與諒解,在幾個角色的獨白中,電視螢幕上顯示著該演員身體的局部(如:眼、耳、手),彷彿每個部位都是一片拼圖,等候著重組新生、相互羈絆,等待著得到歸屬、填補空缺。令人疑惑的是,坦承殺人的小雪在沉痛告白後,反而得到「家人」義無反顧的支持,是否有公私不分、包庇犯罪的暗示?而阿德雖無殺人,分屍儲藏難道無罪?部分矛盾雖不影響劇情發展,敘事的邏輯性仍可加強,以增加情節說服力。

  最後一幕的全家福,既揪心又悲痛,而螢幕上的畫面卻顯示著和樂融融的溫馨景象,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情感反而親密,家庭的定義亦在層層交織的情感中被打破、重組。究竟是什麼使我們成為一家人?是共同目的?血緣?還是愛?小雪的人生從虛假中創造出真實,也許某些片刻曾經真實存在,也或許就如劇中的BOBO說的:「家人這種關係,只要你相信,就會有了。」是那份對家的渴望,拼裝了整個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