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脈絡的暴力場景
時間:2016.04.08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陳昭廷
導演將暴力場景拉至日常生活中,場上角色的日常,和我們相同的日常生活,卻都成了無數的恐怖及暴力場景,觀眾如觀賞恐怖片般,浸泡在一個由現實生活轉化成的恐怖世界。二十幾位角色,有加害人和被害人,有同時具備雙重身份的人,以及在兩種身份間轉換的人。演出及臺詞,觸及這些角色平常不為人知,人們毫不關心的生活情景,及內心自白,他們的身心體驗,透過演員的嘴巴及身體,壓縮成高能又沉重的氣壓。黑色的舞臺是空的,由演出、投影及聲響,撩撥觀眾的想像力,共同建立比實景更豐富的舞臺,又因這些來自他們現實的話語,和我們的現實不相同,反而成了超現實的時空。巨大的影像、巨大的音量,彌補觀眾席至舞臺的距離,加上直指角色內心的肢體和語言演出,觀眾完全被拉入那令人發狂的世界。
《無差別日常》敘述的暴力是表層,是結果,導因及線索存在日常中,但日常混濁,充滿著雜質,又充滿偽裝,難以看透,想由散亂的日常中揭露暴力的本質,需一步步揭開它們「普通」的假象,需要仔細凝視及梳理,方能辨別出其脈絡。但這些稀鬆的日常,原本需仔細凝視的線索,在呈現時,變得顯而易見,已被提煉成另一種明顯、外放的暴力事件,這些原本難以發覺、潛藏於生活周遭的導火線,都成了炸藥,由演出者及舞臺為觀眾點燃,觀眾迷失在炫目的爆炸中,仍不知這些炸藥怎麼來的,怎麼被點燃的。演出團隊試圖在這些事件中的日常剖析出原因,但恐怕只是複製我們,非暴力事件當事者們,體驗這些暴力事件的經驗,也就是稍縱即逝的感官波動。
對我而言,只有孕婦及停車場管理員兩位角色,具有脈絡可尋。在孕婦上場沒多久,我們便得知她的丈夫死於捷運攻擊事件,但她用冷靜、溫柔的獨白,首先帶我們進入她與丈夫在死別前的快樂日子,她描述的越多的過去快樂生活,便越彰顯她在丈夫死後的日子多難過。快樂的回憶之後,才為我們描述,她透過第三者、監視器影像的殺人情景,情緒依舊是冷靜的。自己就算受悲傷所苦,但仍小心翼翼的生活,覆誦所有孕婦的注意事項,語帶哽咽,很悲傷但仍要好好的活著,很悲傷,幾近崩潰痛哭的邊緣,但那不可拋下的一絲理性,仍將她拉回,因她不只為自己而存活。可是,那椎心的痛該如何忘記?只能每日,在重覆的時間點,帶著丈夫遺留的相機出門、搭捷運,藉由如刀的尖銳車聲,忘記心痛,找著丈夫當時搭的車廂,坐的位置。為了代謝暴力事件的傷痛,只能如此殘酷的方式對待自己。只能投影幕上那黑白、無限延伸的車廂空間,呼應她既空洞,又承載無限痛苦的心。
停車場管理員則是,一個活人,困在狹小的管理室,執行著機械般的工作肢體,人們進來、出去,不浪費一丁點時間在這裡,只有那每天開著一輛紅色轎車的女人,會在這停留兩小時。相較其他縹緲般的人,她似乎是唯一有生命的存在,而管理員機械般的生活中,透過凝視她,猜想她的一切,他似乎也找回活著的感受。直到停車場對面的一場大火。她很可能就是犯人,管理員關閉下柵欄,試圖攔下她,但當他被要求開門時,依舊如同其他時刻,開了柵欄,讓她和其他縹緲搬得人消失,並且從此看不到她。事件沒有後續發展,但他的心早已崩壞。原本意圖抓犯人的舉動,或者說,基於自己想法的行動,是找回和現實連接的機會,但機械般異化的管理員,卻親自放棄這機會。所以他決定關下柵欄,將所有人停只在這機械化的空間,只有自己能以人的姿態走出去,他對生活的暴力反擊。
孕婦對自己的暴力之舉,管理員對所有人的暴力之舉,都是從他們平淡的日常開始,原本越是平淡的日子,最後突變出的暴力,就越具有殺傷力,像把隱形的刀,突然劃開我們所有人。這是可怕的暴力。可惜其他角色一上場的時候,都已呈現一種狂暴的狀態,它們的日常,平淡但又能慢慢將暴力執入身體中的日常,已被提煉成明顯、外放的暴力表象,一開始便接收到太明顯的訊息,反而為觀眾建立一預設立場,從此無法真正進入角色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