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化的日常,無差別的困境

駐節評論人:吳政翰

台南人劇團《無差別日常》

時間:2016.04.08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吳政翰

  自古至今,許多劇作家都談論日常,也書寫日常,包括契訶夫、貝克特、懷爾德等,甚至達達主義之後、普普藝術開始,以日常入題的作品,早已屢見不鮮(臺灣新生代劇作家陳建成《日常之歌》亦為一例)。相較於這些作品或藝術運動多以生活的無事感為出發點,淡化了戲劇色彩,由廖若涵執導、趙啟運編劇的台南人劇團新作《無差別日常》,反倒在生活高速運轉、強力壓縮之下,將日常變得異常戲劇化。

  全戲以日常為題,以生活為線,所刻寫的是受困於體制暴力的諸多個體,甚至,試圖推論無差別犯罪的源頭。一開場,方正而交錯的階臺,生活中常見白熾而刺眼的日光燈管,即給人一股有序而冷冽的強烈景象,於此世界,形形色色的市井小民,如學生、家庭主婦、上班族、計程車司機、股票操盤手等,接續現身在舞臺上,重現著他們的生活型態與日常對話,日復一日,反覆擺盪,漸漸地,每段在短促而有限的篇幅內,幾乎全然導向訴諸極端暴力的絕境,不論對象是他人或是自己:學生殺狗,司機殺乘客,主婦開瓦斯氣爆,基層股票交易員受辱跳軌等。每人皆是相互的對照,彼此皆是彼此的縮影,終日過著無差別的生活,終究走向無差別的結局,眾人環繞著極度絕望、徹底悲觀的生活核心,兩兩串織,無一倖免。

  這些片段以規律的頻率共構出既定的社會規律。於此高壓環境之下,人物喪失自意志,生活不斷運轉,從一而終。眾人若無其事的日常化形體,漸漸失速轉為機械化肢體,一動再動,跳了又跳,週而復始,漫無目的,勞動變成了舞動,步伐單調,節奏單調,生活單調。廖若涵作品視聽元素強烈,善以身體語彙重新演繹文本,但過去時常被認為形大於實,然就此次演出來看,劇本面向算是為其鮮明的個人詮釋風格找到了著力點。舞臺上種種僵化的日常、僵化的生活、僵化的社會、僵化的人樣、一方面像是經美學化的產物,另一方面像是受體制/上帝/導演馴化過後的展覽品,搭配背景一大片多媒體投影,隨性而粗略的塗鴉畫風,時而與當下情境相互映襯。

  只不過,為了呈現體制暴力及眾人對暴力的暴力反制,以致全劇暴力滿溢,於此低敘事而高衝突的框架底下,暴力的現形過於目的導向,反倒顯得刻意。由於人物自始至終皆缺乏抵禦體制的權力與能力,幾無抗衡過程,衝突發展趨於單向,亦由於少了雙方力量來往,通篇人物全是失魂的個體,令人難以進入而洞悉人物內心,顯得本身缺乏欲望,缺乏人性的欲望,缺乏求生的欲望,亦缺乏抵抗的欲望。因此,無差別的單調與單向,不僅暴力路徑簡化,人物塑形也簡化;不僅因過於為主題服務而化約成暴力載體,日常也如片片浮光掠影般,集結生成止於表面的消費效應。

  然而,有趣的是,舞臺上的暴力消費,同時也反映且再現了現實世界中的暴力消費。臺上的眾人生活一幕幕閃掠,猶如禁錮在電視、網路等大眾媒體中的新聞人物,不斷在臉書上刷新,不停在頻道中重播,接二連三,一一重現。簡化的個人故事、反覆的暴力畫面、大量的嗜血渴望、豐富的視聽刺激、抗拒深度且擁抱表面,共謀串構而成社會集體的一種淺層脈絡。漸漸地,此戲的無差別,如催眠,如迷醉,如餵養,令人對眼前一切感到麻木不仁,表述著人的困境,表述著社會的困境,也表述著自身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