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巒疊嶂中的生命返照──《鯨之駅》,生命之驛。
時間:2017.04.14 19:30
地點:臺南藝文特區拾壹庫
文/宋雅庭
散戲後,《鯨之駅》一劇令我玩味再三的是,他「雙關」的說故事方式。此劇的呈現,小至道具的安排,大至整齣戲所試圖傳達的人文關懷,都具有「雙重」指涉。除了眼前所見之實外,總還意味著許多言外之意。《鯨之駅》利用此種「雙重」意蘊的說故事方式,引導觀眾對於生命歷程與初心進行反思。以下且以此劇對白為例,試以文字記錄此劇「雙重」意蘊的趣味性。
「災難後,他們掉入一個奇異的封閉空間,慌亂恐懼中他們想緊抓著自己以往的身份……」雖然南島十八在演出簡介上如此寫著,但其實全劇所呈現的生命主體只有一個。故事中雖有多名人物穿插其中,但這些人物都只是主角張洹過去人生的投影,在意識彌留之際,重新被播放了出來。《鯨之駅》的故事線大至上是這樣的:在道上已有地位的張洹與酒保在酒吧裡對話→地震發生→張洹在廢墟中醒來,發現自己被壓在瓦礫堆不能抽身→拾荒婆出現→小洹出現→小妹出現→張洹回到當上堂主的那一刻,與黑雲對話→與梧桐相戀→張洹父親出現→鯨魚出現→張洹抱著木瓜樹苗走向光,獲得新生。
故事中,幾句關鍵性的對白,看似人物對當下情境的回應,但細細咀嚼後,總能體察這些對白當中所藏有的第二重意涵。例如,小洹在試著幫張洹移開身上重物時,費盡全力卻力有未逮後說了句「你身上的東西太重了,我拉不出來。」這句對白看似小洹對眼前現象的抱怨,但如果從小洹乃為少年張洹此一角度細思,便會感到此句對白的不單純。
小洹象徵著張洹涉世未深、情感還未被世事淹埋的狀態,他與黑道張洹形成一個明顯的對比。黑道張洹打出場開始,從他與酒吧老闆的對話以及他強迫尼姑喝酒的舉措,再再刻畫出此一人物對眼前世務的執著與對於信仰的叛離。久經人事的黑道張洹,身上背負的雜質太多,並且情感早已深埋,所以小洹所指的「身上的東西」,除了是眼前的瓦礫重物之外,還是張洹心中因世事而起卻不純屬於己的種種執念。這些執念遮掩了張洹對自己情感的視察,於是縱使情感仍在,但卻敵不過張洹的漠視與執念的沉重,所以在張洹重新探觸自己的情感之前,小洹搬不開張洹身上的重物。
後來,兩人繼續對話,小洹提及自己的父母,訴說著軍人父親對自己的嚴格教養。小洹的話題與叛逆的心情,引發張洹的共鳴,張洹跟著陳述自己的家庭背景,並試以過來人的立場,鼓勵小洹拋棄父親的期許與對父母的情感。當話題來到父母因車禍離世時,張洹的情緒從一開始的冷硬加溫至灼烈,張洹哭了出來,同樣因災難而找不到父母的小洹跟著悲從中來。此時張洹塵封的情感被鑿開,他終於探觸到自己的情感,於是同時共感的小洹爆發出悲憤的力量,將張洹身上的重物移開。
此處除了對白具有「雙重」意涵外,尚有一組今昔的對照。黑道張洹在此重拾情感,但小洹卻在此處拋棄情感。張洹因父母離世而導致情感無著,原先的叛逆失去了指向的對象,對於父親的期許,他再沒有補償的機會,所以張洹說「父母都死了,不用再找了」。表面上看起來,張洹是用漠視、狠絕的方式遏止自己的傷痛,但此時張洹悲痛的情緒顯示,張洹此話是在重新經驗父母離世之傷後,將自己當年止痛方式以自嘲的口吻悲憤說出。他到此才覺察,縱使長年的漠視與塵封,但傷痛之情卻始終存在,情感始終存在。
然而此時小洹跟著張洹說出同樣的話,表面上看起來,小洹指的是眼前他找不到父母的局勢,或是他認同了張洹先前的勸說。但在小洹說話的立場上,這句話底層所要透漏的訊息,還有小洹拋棄父母期許與自身情感的決心。張洹與小洹,今與昔的對照,兩人同時是對方的此刻與過去,時空交錯中,頗有道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意味。另外,因為張洹在此重新探觸了自己封埋已久的情感,後面的情節才得以鋪展。張洹原先僵固的心,因情感的回灌而開始變得柔軟,才有能力潛入心靈的幽微之處,回溯那些重要的人生片段。
自張洹與小洹的應對中,張洹的生命脈絡漸漸被順理出來。張洹一方面對軍人父親的嚴格教養與期許感到壓迫,一方面又對父親懷有孺慕之情。一路以來張洹雖然叛逆,甚至走上黑道之途,但從頭到尾,在父親那尋求未果的認同,始終是張洹心靈的匱缺,於是自我價值的證成,便成了張洹終身追索的生命課題。少年張洹以逞兇、鬥狠來證明自己,黑道張洹自得於道上權勢與聲望。然而,張洹自我價值的構築,卻始終建立在外人的眼光中與外在尊位的進取上,都不是自其本心的發散。於是,除了一旦這些外在現象崩塌後,張洹的自我價值便無所依附外,這種對於「他者」的過度依賴與盲目信服,也阻礙了他對自我與初心的省察。張洹剛當上堂主時,黑道大姐黑雲對他說的話,一語雙關地暗喻了這個情形。
當上堂主的張洹,在與日俱增的權勢與聲望中飄飄然,黑雲在為他慶祝的宴席上對他說「不管你做什麼,都要記得你是誰」。表面上看起來,是道上老鳥在給新興勢力立下馬威,但從整個故事的脈絡看來,此句對白便不只眼前情境的意涵,還貫串了整個故事的主旨,暗喻著張洹的迷失。
此劇對白的「雙關」,還有一句令筆者印象深刻。故事的最後,鯨魚現身,鯨魚拒絕了張洹的請求,不解與不滿的張洹脫口問出:「難道因為我曾殺過你?」這個問句來得突兀,因為自鯨魚現身後,她與張洹或質疑或嬉鬧,但張洹不曾殺害她,那這問句從何而來呢?此對白「雙關」的趣味之處在於,它「雙關」的地方不在它的句義,而在演員上。
張洹當上堂主後,在咖啡廳與梧桐相戀,咖啡廳的女店員和飾演鯨魚的演員為同一人。後來,張洹雖深愛著梧桐,卻禁不起女店員的誘惑,與她發生了關係,梧桐知曉後,張洹槍殺了女店員向梧桐證明自己的心意。所以張洹對鯨魚的問句,表層意涵透過演員連結至女店員,但張洹問句的對象是鯨魚,於是此問句所透漏的訊息,便不是那麼的直接的僅是女店員。
那麼張洹是什麼時候殺害鯨魚的?他又殺害了鯨魚的什麼?鯨魚在此劇中以藍衣女子的形象出現,而藍衣女子又是由拾荒婆化身而來。拾荒婆在地震前便已出現,拖著布袋、佝僂著身體向酒吧老闆詢問回收之物,最後消失在酒吧後場。地震後,拾荒婆無視受困的張洹,逕自走向舞台後方,登上支架後逐漸蛻變為藍衣女子,藍衣女子在劇中總共出現了四次。
第一次出現時,方蛻變的藍衣女子在舞台後方的支架上,做出摸牆的動作。那時舞臺上的張洹還受困於瓦礫中。第二次出現,是張洹和小洹對話時,藍衣女子在支架上扭動肢體,並在兩人談及父母生死時,虛弱地昏死於架上。第三次現身,則是在張洹對小妹談及老台南回憶,與他第一次遇見鯨魚的悸動之時,藍衣女子在架上舞動,配合燈光與音樂,營造出滿是憧憬的夢幻感。第四次出現,則是張洹在父親的亡魂走後,情緒崩潰,而那從一開始便從地底傳來求救的女聲,此時音響全無,張洹發瘋地刨洞,試圖救出女子,沒想到卻自洞中刨出了一尊觀音像,張洹此時似有了某種了悟。藍衣女子便在此時現身,並拖著拾荒婆的布袋走向前台,第一次與張洹有了互動,向他索討觀音像。隨後一一取出布袋中的物品,赫然都是張洹過去所丟棄的物件,藍衣女子跟著張洹的陳述忽悲忽喜。
鯨魚是什麼?張洹什麼時候殺害鯨魚的?從藍衣女子出場的鋪陳看來,鯨魚大概就是張洹的初心,在心靈蒙塵之前最原初的憧憬與季動,那是張洹後來割捨掉,排除在理智之外的情感。在張洹割捨情感、遺忘初心之時,便是他殺害鯨魚之時。然而初心與情感本來就是人之為人的本質,並不因漠視而不存在,所以她化作拾荒婆的形象,撿拾張洹捨棄之物,遊走在張洹理智之外。在張洹重拾情感與初心之前,她無能與張洹說話,因為對於當時的張洹而言,她是如同死人般的被捨棄之物。所以震後拾荒婆才會無視張洹的受困,登架後才會做出摸牆的動作,因她被阻絕在張洹重重的心防之外。小洹的出現使張洹封閉的情感出現了破口,但父母離世之傷過於疼痛,加上那是張洹捨棄情感的契機,所以藍衣女子呈現昏死、虛弱的樣子。
小妹的出現,是張洹情感破口後,終能潛入心靈底層,重新觸探原本遺忘的初心,重新觸撫原初的悸動。爾後,張洹心防逐漸打開,自父親的亡魂那,明白了自我的價值不在外在的種種,而在於本心的發散,於是也在此時,他穿破了自私的硬殼,找回了自己的良知。觀音像與其說是信仰與救贖,不如說是他封埋已久的善性的表徵。至此,他重新找回了與初心對話的能力,所以藍衣女子,鯨魚才能與他有所互動。「難道因為我曾殺過你?」這句對白的「雙關」,除了在於它設下誤導觀眾指向女店員的陷阱之外,還在於,它昭示著張洹扼殺的不是女店員也不是鯨魚,而是他自己的初心。
在人文關懷上,就個人生命主體而言,這是一個講述人在自我證成的道路上,歷經污染而後獲得淨化,有過迷失而後回歸本心,穿越過人世的重重迷障後,自毀滅走向重生的故事。然而故事中,張洹在向小妹敘述老台南回憶的喬段,卻讓筆者無法僅只如此看待。因為就故事情節而言,老台南回憶的闡述不放進來,也無損故事的進行,那麼就一齣結構如此嚴謹的劇作而言,它又為何要有如此突兀的一筆?
仍舊從貫串此劇的「雙關」手法來看,此劇的人文關懷,在個人生命的觀照之外,老台南回憶的闡述不是故事的主軸,卻似是一種提點與暗示。一個城市的發展,不也如人之生命歷程?最初具有美與善的初心,但在發展過程中,往往因為各種原因而失了本心。《鯨之駅》一劇在此點到為止,但「地震」元素的運用,不難察覺此劇引導觀眾連結人與城市發展的省思。一場地震,震盪了張洹個人的生命,或許也震盪了整個城市的生命,讓人重醒初心、重省向來之路。
此劇在故事的呈現上,各處皆有精采的「雙關」處,但礙於篇幅,筆者無法一一舉出,僅以上述之例代表之。《鯨之駅》一劇編劇雖言其化用《聖經》中,約拿困於鯨腹三日的故事,但觀劇後,筆者卻老想到莊子〈逍遙遊〉中的那隻鯤。「北冥有魚,其名曰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姑且就讓我們停下匆忙的腳步,暫留「鯨之駅」中,想想鯤之大,想想其不知幾千里也的舒展,想想透破人世間重重的盲目與僵固後,初心發散的可能性……
※本文中所有提到的對白,皆為筆者憑印象所記,因此若有誤差,還請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