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來的詩意──評《銀河鐵道之夜》

駐節評論人:郭亮廷

能祖將夫群讀音樂劇《銀河鐵道之夜》

時間:2017.03.26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郭亮廷

 

  「災難總是在人們即將忘卻的時候襲來」,甫開場,男孩喬凡尼如是說。然而,我們看到結尾都無從得知,那越是輕易淡忘、就越容易重演的災難,具體指的究竟是什麼?當戲中的災難失去現實的指涉,當我們感受不到詩意的對白在暗示著惘惘的威脅,當詩失去了只有它才能輕輕舉起的沉重,那麼說到底,必須是詩的理由是什麼呢?

  可以想像,能祖將夫在日本演出《銀河鐵道之夜》的時候,這些都不成問題。本來,宮澤賢治就是日本的國民作家,他筆下輕觸的那些生命的暗面,像是農民的貧困、世人的不幸、親愛妹妹的死亡等等,已經在他們生命底層產生某種共振;更不用說他的家鄉岩手縣是311東日本大地震的重災區,地震後他的「不輸給雨」成為賑災詩歌這些當代連結了。而宮澤賢治的災難詩學,也被能祖將夫成功的轉譯成死亡劇場的意象。例如舞台上都還不見人影,我們還不確定是否開演,平台上的椅子就自己動了起來,像全數罹難的孩童,紛紛跌落場上的水池中;或是懸吊在半空中的那顆鎢絲燈泡,當喬凡尼驚覺卡帕內拉已死,銀河鐵道上多亡魂,全場燈光頓時熄滅,獨留那盞昏黃的鎢絲燈光劇烈擺盪,宛如一團鬼火。

  或許,物件劇場特別適合用來詮釋宮澤賢治?比方他會以「碳化物倉庫」、「折射率」、「真空溶媒」這些科學元素入詩,可見詩人心中有一個比人類更永恆的物質世界。也只有結合科學與詩的靈視,宮澤賢治才能用這樣的詩句寫「我」:

  所謂 我 的這個現象
  是被假設的有機交流電燈的
  一抹藍色照明
  (所有透明幽靈的複合體)
  隨著風景以及大家一起
  忙忙碌碌地明滅

  有意思的是,詩中提到的、作為複合體的自我概念,剛好呼應了這齣戲「群讀音樂劇」的形式。因為這種一人朗讀、群體複誦的語言推進,很類似希臘劇場的歌隊,都是以群眾演員凝聚成一種市民或是社區民眾的縮影,歌隊就是城市在劇場裡的分身。在這點上,歌隊的城市性和社群感,很傳神的表達了賢治所說的、內在有一整片風景、風景裡有一整群人忙忙碌碌的「我」。但問題也在這裡,導演仍舊選擇了以歌隊陪襯男女主角的角色配置,演了一個喬凡尼的成長故事。其實《銀河鐵道之夜》很像懷爾德(Thornton Wilder)的《小鎮》(Our Town),主角不是誰,正是男男女在此出生死亡、一代又一代在此明滅的小鎮本身。假如讓喬凡尼、卡帕內拉這些主要角色,分派由多個演員飾演,讓主角的面孔在歌隊之中變換,是不是更能表現宮澤賢治所描寫的那個城鎮的世界?更能呈現一個因為規模不大,所以我和人群、樓房和大自然、鐵道和星系可以和諧的融為一體的微觀宇宙?

  問題到了台灣就更放大了。「群讀音樂劇」,按照導演的說明,是專業人士和素人民眾一起發展出來的工作模式,可是很抱歉,原生劇場的舞台上沒有任何人──包括那位日本舞者和台南大學戲劇系所的學生──拿出足夠的專業水準,因此也無從對照出素人演員那種不受技巧規範的特殊質地。最要命的是念白,那是比舞台腔毒害更深的電視腔,情緒總是很滿,語言總是很虛,快樂和悲傷總是很二元對立,而刻板的情感表達根本是反詩的。歸根究柢,我想是演員始終沒有找到群讀宮澤賢治的理由,因為導演自己沒給。台灣人為什麼要讀日本的國民作家?如果台灣沒有國民詩人,這不正是一個尋找的起點嗎?宮澤賢治是否有可能和楊逵或是吳晟對話?

  抑或如前述,《銀河鐵道之夜》是否有可能處理台灣的某場災難,回到某個我們共同的暗夜?否則,我們注定在借來的詩意裡,遺忘自己的痛。

 

 

※劇照攝影:劉人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