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兒育女有時,情真無時:談動見体《想像的孩子》

駐節評論人:許仁豪

動見体《想像的孩子》

時間:2017.04.22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許仁豪

 

  成年仔仔(梁允睿飾演)與母親可襄(姚坤君飾演)在舞台中央的空床板上做最後一次的轟炸機遊戲,這是母親訓練小男孩成為男人的例行遊戲儀式。在每次儀式的最後,男孩會站在沙發的背上,閉上眼睛從一數到一百,跟母親玩抓鬼的遊戲,母親跟男孩建立了絕佳的默契,只要數到一百,男孩會往後仰,在墜落的瞬間,母親會用身體接住男孩小小的身軀,從不讓男孩失望。這是無條件的信任感建立儀式,讓男孩在學會戰鬥之餘,也不對人性失去信心。母子倆做完最後一次遊戲儀式,母親接住了男孩,一直高懸在舞台中後方,充滿彩色塑膠球的嬰兒床,此時終於有了戲劇行動。嬰兒床底瞬間打開,五顏六色的球霎時間刷刷刷驟雨般落下,灌滿了整個素淨的舞台,燈滅,母子的人生完滿了。

  這是4/23在台南原生劇場上演,作為2017年台南藝術節戲劇節目之一的《想像的孩子》的結尾。在球落燈滅之際,編導王靖惇給了我們一個悲中帶喜的結局,這是一個象徵性的母子團圓儀式,在寫實的劇情上仔仔因為母親的缺席,三歲那年在一場遊戲裡,墜落死亡。仔仔的死不只是一場大人疏忽的意外,它更牽動了可襄與適存(梁正群飾演)這對中年夫妻心中最深的虧欠與痛處。對可襄來說,那是她對仔仔信任遊戲最大的背叛;而對適存來說,仔仔的死成了夫妻兩人生活最大的黑洞,可襄日日夜夜想「洗杯子」把仔仔再生回來,這樣的偏執讓仔仔冤魂不散,虧欠與遺憾壟罩了日常生活,雖生猶死。

  編導抓了一個再尋常也不過的親情倫理大悲劇:喪子夫妻無法度過傷痛,如何面對未來的通俗劇情(比如陳可辛電影《親愛的》),卻善加運用劇場的美學手法把一個通俗劇的道德情感核心提煉出來,與其他兩條劇情副線穿插對比,交織映襯上升到一個社會問題劇,甚至哲學詩劇的層次:對於繁衍後代強烈的渴望到底說明了人類生存本質的什麼面向?生兒育女以延續己身的存在感? 生兒育女以滿足社會的期待?還是生兒育女求得人生圓滿?

  這一連串從親子情感引發的思考,在王靖惇編織出來的故事裡緩緩開展。在可襄與適存每年例行舉辦的仔仔慶生晚會上,同志伴侶哲翔(高華麗飾演)與台生(洪建藏飾演)帶來蛋糕與氣球,適存親妹獨身女律師如倩(張棉棉飾演)也來到派對。三組人同時為一個看不見的孩子慶生,其實說明的是三組人共同對孩子的渴望。人物設定呼應當下台灣最迫切的社會議題: 大齡獨身女子,頂客族夫妻以及同志伴侶,這些新型態的「家庭」組合與台灣目前迫切的高齡少子化問題息息相關。多元成家的爭議放在高齡少子化的問題中去思考,其實牽動的是人們對於家庭功能與社會秩序維持,以及社會生產延續的焦慮與不安。

  於是編導安排了一個天外來客:成年的仔仔以先知的方式來到生日宴會上,並且告知三組人未來只有一個孩子會降生出來,以此啟動三組人追尋想像孩子的謀略歷程,一齣悲喜交織的「求子記」便被敷衍出來。

  求子過程加入了大量戲劇性的喜鬧劇元素,比如關於夫妻兩人「洗杯子」暗語的種種橋段,又比如成年仔仔謀劃的荒謬生子計畫,讓哲翔與可襄在汽車旅館演上一齣「顛鸞倒鳳」大尺度搞笑床戲,或是讓如倩與台生翻轉性別演一齣「女王蜂撿屍記」。這些精心安排的高強度戲劇性片段,在嘻笑怒罵之餘也一再讓觀眾思索,性/性別/性傾向(sex/gender/sexuality)三者之間錯綜複雜的組合可能性。生物性的男女(male and female)與社會性別的陰柔特質與陽剛特質(femininity and masculinity)一定是對應關係嗎?表現出陽剛特質的生物女性在欲望對象上會是誰?性別腳色的邊界不斷被穿越,慾望以及愛情的命題逐漸被彰顯出來,而在戲劇行動的過程裡,慾望以及愛情的本質性問題,與對孩子強烈的渴望聯繫起來,我想這是《想像的孩子》最核心的議題:從生兒育女的執念探索開始,衍生出關於家,愛,以及圓滿人生的大哉問。  

  關於上述議題,劇情在生子計畫失敗急轉直下後,有了感人的回應。劇本巧妙安排了古典的懸念設置,突然醒悟(anagnorisis),以及轉折(peripeteia)。就在計劃失敗後,成年仔仔與各組渴望生子的人展開心靈的直面交流,未出世的想像孩子與準爸媽單刀直入,切進他們生兒育女強烈慾望的核心,也拋出了繁衍後代背後倫理學的哲思:到底生孩只是為了延續自己的基因以及存在感?還是為了成就另一個體生命?在養兒育女過程當中必然要失去自我,準爸媽是否心甘情願?這一切問題在劇情走到情緒最飽滿之時,透過親子間的深刻對話拋了出來。仔仔以最溫柔的抗議:「我不願意這樣被生出來」告訴了我們劇作家的態度,生兒育女關乎的不是繁衍,更不只是成就自己,而是成就自己也能成就他人,在追尋生命圓滿的試煉過程中,了悟愛的真諦。

  在仔仔與父母共同超越創傷的過程中,我們似乎了悟了些什麼。父子對峙最後敞開心扉,求的是對喪子創痛的超越。仔仔與母親一段關於乘車與終點的寓言式對話,更是繫鈴之人的解鈴片刻,那是可襄的頓悟,也是仔仔送給這對喪子夫妻繼續幸福生活的禮物,由此我們可以了解劇末遊戲的安排其實是一場超渡冤魂的儀式,無法放開過去的執念如同那些不斷侵占素淨舞台的彩球一樣,恣意蔓延,球菌一般壓住了懸空的嬰兒床,劇末的超渡安置了母子不安的靈魂,嬰兒床的彩球傾瀉而下,想像的孩子魂歸來兮。

  《想像的孩子》最大的挑戰在於表演方式的拿捏,整個劇的節奏在仔仔童音數數下開展,時而嬉鬧時而嚴肅的劇情,讓演員的表演穿梭在鬧劇,通俗劇跟嚴肅正劇之間,節奏與氛圍的轉換,在場面調度下有一些出彩的運用,在轉換過程中難免有些不協調或是尷尬的情形出現,不過瑕不掩瑜,整個戲在酸甜之間流暢完成,最後的收束更是一個句號加驚嘆號,讓觀眾在笑過哭過以後,在黑暗中細細思量關於養兒育女的一切:遺失的精子(the lost sperm是本劇的英文名)不是遺憾,而是失去了之後得到更多,「生兒育女有時,情真無時」,我想這是我走出劇院後的最大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