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地重現幸福與夢想的挑戰

新評種:林和君

能祖將夫群讀音樂劇《銀河鐵道之夜》

時間:2017.03.26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林和君

 

  編演自日本宮澤賢治(みやざわ けんじ)小說《銀河鐵道之夜(ぎんがてつどうのよる)》而來的能祖將夫(のうそ まさお)同名音樂劇,在2017年的臺南藝術季首次於臺灣開站行駛。本劇讓臺南市在地民眾以群讀方式參與,透過工作坊與短期訓練排演,是一次跨越臺、日兩地的社區劇場實驗。據傳搭上這銀河鐵道列車的車票早在上演前一週即已售罄,而臺南市立圖書館各分館、大學圖書館藏的原著小說譯本也在此期間被全數借出(筆者正好在市圖分館借到最後一本),彷彿那呼喚幸福的冀望,存在於每一個人心中的小宇宙而渴望著。本劇在舞臺、演員的安排和呈現上,都能充分表現劇場那無所不能的想像創造,同時也創造了有別於小說原著的巧思,是筆者特別想強調的特色。

 

實現無所不能的劇場舞臺

  舞臺的設計以及引導是《銀河鐵道之夜》的第一個迷人之處。舞臺是一處圓心設有水池圍繞的圓盤木製場地,是貫串全劇最重要的銀河意象,是主人公喬凡內的心靈圖象,也是銀河鐵道穿越的時空間重疊的四次元,圓盤舞臺的打造是實現全劇想像場景的重要關鍵。

  站在舞臺上的二十四位演員,就像是身處圓盤狀銀河之中的每一顆星星,每個人自行運作、圍繞,但又旋即有所交流;這也是喬凡內的內心反映,當舞臺上演出學校、村莊與銀河祭的場景時,喬凡內卻常常處於熱鬧人群(演員)的最外圍而少有走進人圈之中,更顯得他的孤身、茫然,儼然就是喬凡內孤獨心靈的映照,只有卡帕內拉,以及在列車上邂逅的乘客們,陪著他短暫走入內心世界中的圓心;同時,這更是實現原著中時空間重疊的完美四次元世界,眼前的、回憶中的、虛幻的、想像的各種景象,透過劇場寫意的詮釋,超越時空的限制,以意識流的形式全數重現在圓盤舞臺之上。因此,同時疊合了三種(以上)意義的圓盤舞臺,是劇場無所不能、實現夢想的最佳寫照。

  而這實現夢想場景的圓盤舞臺,更打破鏡面舞臺的常規界限,引導演員在沒有直線、角度、頭尾框架的圓場中盡情發揮各種可能。隨著劇情的進展,在演出當下細心體會、讓意義隨著自己與演員的想像無限制地變換,便能驚訝地發現舞臺竟然能在眼前上演種種的穿越與疊合,進而相信劇場的無所不能。

 

賦予新意義的群讀演員

  本劇以「群讀」的形式呈現,同一句台詞刻意重複語尾三句,暗示在這時空間不受侷限的情境下,劇情的時間仍然以一定的節奏在行進;群讀的原意之一,是編劇能組將夫設計在日本311震災之後的巡演裡安排更多的民眾參與,透過大家對原著國民小說中追求幸福喻意的集體記憶,釋放壓抑、也撫慰受挫而動盪的人心;然而,活用舞臺上連同主人公在內的二十四位演員是本劇的長處之一,在形式上更是讓劇本產生新意義的承載體,直接決定劇本的成功與新意義的開創,延伸劇本的多重維度。

  二十四位演員在劇中既是眾生群相,在一個轉身、從椅子上離開、披上一件披風以後,也同時可以是指定姓名身分的劇中人物;隨著劇情推進,他們也是銀河沙灘上的閃耀石礫與銀色芒草,也是在回憶中哭喊狂亂的沉船罹難者,也隨時是列車上的乘客,也是歡悅期待銀河祭的村民們。演員們本身就是意義流轉之間的棲所,順著劇情的行進而變換舞臺上的身分;同時,在群讀與劇情進展的空隙間,演員們的即興創作又可能和原劇碰撞、衍生出新的解讀意義,例如:飾演被捕鳥人捕捉的候鳥的井上大辅(いのうえ だいすけ),在加入的插曲中盡情想像自己的即興舞動,提供了小說原著中不存在的全新意象,尤其是加入的插曲──德布西、臺灣民謠乃至於京劇鑼鼓的長錘,雖然與劇情脈絡毫不相關,卻也因此產生了新的詮釋或延伸。

  這些提供即興創作的衍生意義,也可能是本劇走出日本之後創造其他在地性的契機,像是捕鳥人的在地語言(閩南語)、交織於插曲中的在地音樂(京劇鑼鼓、童謠)等等,將原本身為日本國民記憶的《銀河鐵道之夜》加入臺灣的在地元素、喚起臺灣的集體記憶而編綴入劇中,以新的面貌共同實現「循著正確的目標走下去,就能追求到幸福」這不受時空間侷限的銀河舞臺夢想。如何激發原劇脈絡以外的新意義而讓全劇意象更加豐富,就在於群讀演員的安排與設計,也是實現在地化元素的可能性,並且不斷碰撞出全新的延伸意義,這是《銀河鐵道之夜》在群讀安排上的特別之處。

 

在地化的挑戰

  相信大家在看改編影劇時常常會有回過頭來讀原著的衝動、或是「我要不要先看原著」的掙扎,從筆者找了好幾家圖書館才借到本劇原著譯本的結果也驗證了這樣的焦慮;這或許是印證追尋幸福是不分地域、跨越國族的共同憧憬,即便未曾讀過原著小說,本劇的搬演仍然足以打動人心、並產生各種對於「幸福」的省思,但也可能錯失了在群讀和原著小說之間共同打磨的飽滿意義。

  前述提及群讀演員的創作表現是可以開啟劇本各種新意義與在地化特色的亮點,但是相對在原作脈絡的改編與在地化交流的折衝下,觀眾可能會得到各種刺激的觸發,或者缺失。從原著的脈絡來看本劇的演出,宮澤賢治的小說原著在日本衍生創作不計其數,堪稱日本的國民記憶,所以日本的觀眾大多對原作脈絡了然於心,不僅是熟悉的對話觸動了自己心理的期待,劇本改動原著的痕跡也才得以被發現──例如,本劇藉著「四次元」、「意識流轉」的舞臺概念,稍稍打破了原著小說的線性時間,將蠍子座捨身的故事語境,跳接至札內利落水、卡帕內拉捨身救人的場景並與之重疊,讓劇本挖掘出更強大的張力──熟悉原著的讀者必然能夠發現而驚豔於編劇的巧思,但是對於不熟悉原著、不屬於他們的國民記憶的其他在地觀眾而言,卻可能錯失這一段張力的承接。所以,本劇有沒有需要在異地演出之前,先讓在地的觀眾瞭解小說原著?我們是期待劇場的演出能夠忠實地重現小說原著,還是等待演出時發現不同於小說原著的驚豔、而瞭解劇場不同於白紙黑字的魅力,或者,視原著小說為無物、純粹地去感受和發掘劇場當下的演出呈現?

  除了原著小說脈絡的接受與否,第二個在地化的挑戰,便在於某些巧思的設計,移植到異地重現之後,能否產生原先的效果?例如,全劇在一開始安排了讓舞臺中心吞噬場上一切的意象演出,原本筆者以為是重現小說原著中吞噬銀河星光的黑洞,但是在觀看演出之後翻閱文宣和相關資料時,才得知本劇帶有撫慰日本311震災【1】的用意,並且配合群讀一同朗誦宮澤賢治的另一首詩作〈不輸給雨(雨ニモマケズ)〉,強調即便災害來臨也「不怕風,不怕雨」的精神【2】;但是,在異地重現相同的用意與手法時,能不能對在地的觀眾也喚起同樣的共鳴?在觀眾不知道本劇重現朗誦這首詩原先用意的前提下,對此筆者是存疑的。如果我們希望重現原劇感動人心的用意,或許也該考慮在地歷史經驗與集體記憶的脈絡(例如相似的921大地震、2016年臺南維冠大樓震災),進而調整為更適合的形式,讓演出的在地意象更加充實。

  第三個在地化的挑戰,便在於參與群讀的在地演員們。本劇訓練臺南在地居民的期程相當有限,從3月初的工作坊開始到3月底的演出,要培養演員在不斷變換想像場景的氛圍中演出,若非原本就具有演出經驗和基礎,並不容易達成本劇中演員必須能夠承擔多種身分角色、又要表達各種意義的任務,也因此,透過共同朗讀引導演員的群讀形式,可說是本劇的必要因素──劇中(包含原著)某些人物的設定相對薄弱,在脫離群讀、群眾角色而化身為劇中有名有姓有稱謂的人物時,不容易在倉促轉換間掌握原本戲分、對話就不多的人物的詮釋方法,有的演員表現因而顯得十分扁平、單調(例如車掌、家教身邊的女孩)。這可以說是本劇為了達成在地演出的必須條件,因而帶來的技術性限制,或許可供在未來嘗試在地化演出的參考。【3】

  臺南版的能祖將夫《銀河鐵道之夜》,在舞臺、演員、改編設計的配合上都能發現編導演用心,尤其對於瞭解原著脈絡的觀眾來說,更能在感受劇場演出氛圍的當下,更加深入地體會在地化差異帶來的劇本新意義;也因為本劇嘗試在地化融入的實驗過程與結果,尚有因應調整的空間和需要,尤其是演員的訓練和表現方式。在地化是創造本劇在原著、原地(日本)演出脈絡以外的新意義的契機,同時也是最大的挑戰,就如同每個人同樣都渴望幸福,但是對於幸福的面貌、得到幸福的方式都有各自不同的想像:喬凡尼在孤獨的茫茫然中的尋覓、卡帕內拉的捨己為人而冀求母親的原諒、劇中的家庭教師深信幸福在遠方的神的國度,同樣是為了幸福,但是詮釋、意義、成敗各自也不同;本劇要如何在不同的地域、文化與合作形式中追求同樣的感動和呼喚,過程的取捨和抉擇是最大的學問,也是在走出日本原鄉、要決定下一站開往何方的思考,更是歡迎在地觀眾一起搭上這班列車、一起享受劇場魅力並且一起摸索幸福面貌的動力。【4】

 

註釋

1、本劇在2015年日本巡演時,為此而更動了演出的內容。

2、日本311大地震後,日本演員渡邊謙在影音網站Youtube上分享他朗誦宮澤賢治該首詩作的影像,鼓勵日本人民不畏打擊與傷害的心靈。參考:〈【讀書好×果籽】不要輸給風雨(http://hk.apple.nextmedia.com/supplement/special/art/20160213/19488621)〉;〈渡邊謙 不怕風雨 中文字幕〉(https://www.youtube.com/watch?v=i-EdVR53lVk)。

3、此段論述,得益於2017年4月2日與新評種全體成員一同討論《銀河鐵道之夜》的啟發。

4、文中底線部分出自於2017年3月26日演出時的台詞。

 

 

※劇照攝影:劉人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