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歌舞如何演故事?談故事工廠《千面惡女》
時間:2017.05.07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演藝廳
文/許仁豪
千禧年左右,台灣在英美音樂劇席捲而來的浪潮下,開始了本土自製音樂劇的嘗試。從果陀劇場到台北故事劇場,從綠光劇團到人力飛行,將近二十年來,本土自製音樂劇從模仿摸索到創新嘗試,走出了多元獨特的道路。我記得在碩士生階段,有一天讀王國維的《宋元戲曲考》,讀到他把戲曲定義為一種合歌舞以演故事的表演形式。老師帶進當時正在流行的音樂劇浪潮討論,說道:「當代的音樂劇不啻是一種戲曲,音樂劇的浪潮不全然是外來的影響,可以是我們文化根源的延續,要把華文音樂劇做好,首要必須思考如何找到當代華人的歌舞演當代的故事。」當時覺得很有道理,重點在於當代二字,這找到當代歌舞演當代故事,挑戰非同小可啊!
距離千禧年已經過了要二十年,知道李國修大弟子黃致凱成立的故事工廠也開始致力新音樂劇的嘗試,很興奮也很好奇,新一代的劇場人會找到什麼樣的歌舞演什麼樣的歌舞呢?
在一個已然破碎的世界縫補
《千面惡女》的故事以一個女畫家的夢境,把「追尋愛情」這樣古老的命題裝在一個宛如走馬燈的奇幻歌舞劇外殼裡。說走馬燈,因為整齣戲雖然長達將近三小時,在快速的節奏,多變的風格,以及令人目不暇給的視聽元素下,令人非但不覺得遲滯冗長,還覺得時間飛快,轉瞬到了收場,意猶未盡。故事採用了典型的框中框後設結構,把女畫家安琦(李佳薇飾演)的三個奇想世界裝在她現實生活愛情挫敗的外框裡。這個框中框的結構以現實中人物出入畫中幻境的方式推進情節,除了在情節鋪墊上有結構性作用之外,編導黃致凱也試圖在其中放入哲學性思維。如同《給我一支筆》唱詞中明白點出:「在畫裡,把現實的喧擾消音,釋放出靈魂的叛逆,來一場無聲的革命」。透過畫作與現實世界之間的互文張力,黃致凱借用了西方美學模擬論(mimesis)裡虛實辯證的動力,把對愛情真諦的探索放到虛實與人我的倫理學問題裡。畫家安琦一開場的繪畫班要學生做的便是「畫自己」,而在滿室的畫作裡只有安琦的「自畫像」是一個虛構的美男子。而就在安琦生活現實中的愛情失敗後,美男子竟然走出畫作,化身真實男子馬文(倪安東飾演),馬文一降生便在尋找愛人,一開始誤認安琦為愛人,後來安琦闡明自身是作者,應馬文要求,替馬文畫上他的愛人薇薇(管罄飾演),致此,劇情進入一個通俗的四角愛情關係,馬文追逐薇薇,安琦忌妒薇薇想要馬文,而奇幻世界裡還有一個亦正亦邪的魅影型人物葛雷(蔡旻佑飾演),他處心積慮要把薇薇從馬文身邊奪走。
故事結構的設定其實承接了西方童話乃至文學裡頭關於「浪漫愛情」的探索,在愛情裡我們愛的是自己還是他人的問題。誤認與巧合技巧的設計,真實與虛偽的辯證,在葛雷以藥控制薇薇對美貌的追求這條支線下開展,讓我們看見一組四人在愛情的漩渦裡,展現因求愛而出現的道德品質——忌妒,佔有,犧牲,欺騙,原諒,救贖……等等。故事線索引發的人物道德情感,都一再回返從文藝復興時代以降,人們追求崇高浪漫愛情,是為了滿足己身慾望,還是無條件涵納成就他人的倫理學問題。
這些主旨性問題其實在不同場的唱詞中直白點出,關於犧牲與自私,愛與恨,算計與真誠等等一連串源於「崇高愛情」追求的二元辯證,都在唱詞裡闡明,讓觀眾去思索安琦求愛的動機到底為何?而場上四人又是誰才是「真愛」的化身?
然而,故事或許由於遷就於歌舞視聽元素,把人物的動機扁平化了。如同那些紛然呈現,可以被瞬間替換的視聽元素一樣,人物的愛與恨都變成了一種視聽元素的展演,哥特風,武俠風,童話風,到最後的奇幻風,舞台上透過投影,歌舞,以及表演形式所創造出來的多元視聽的確讓人頗為享受,但是就像是百貨公司美食街裡的萬國料理一樣,吃過了不飽足,還要繼續食指大動,山海大宴一次吃個夠,吃完了也就吃完了,了解味道,卻不知道懷石料理其實背後有禪意,西班牙海鮮飯跟產地之間有環境的連結,而煙花女義麵訴說了義大利妓女的辛酸生活。
或許這是時代的現象吧!《千面惡女》的故事結構讓人欣喜,但是人物的悲歡卻留不在心底。每一次情緒的展現都是一次完美的表演,技巧精湛可是留不下深刻的感受。走出了戲院腦海裡印刻著那些令人眼花撩亂的視覺元素,靈機設計的橋段以及千變萬化的造型。
或許是市場的視聽需求讓《千面惡女》採取了典型後現代的拼貼與諧仿美學。在線上媒體把閱聽大眾的認知模式破碎化的時代,我們的情感認知與表達已然變成一個短片的深度與廣度,情緒的轉折與心理作用的變化也是可以一個按鍵便複製貼上的。每個人每天活在虛擬世界的時間可能都比「現實」世界要長,這些當代生存的狀態或許都可以用來說明《千面惡女》合歌舞演故事的取徑。
多元紛呈,虛實相生,幾個配角的設計值得玩味,忠犬達利(林東緒飾演)在冥河的犧牲推進了關於愛情裡犧牲的思索,而薇薇女僕的設計也翻轉了傳統的配角,把義大利即興喜劇當中「科倫貝娜」(Colombina)的機巧與睿智用上,讓兩個配角從扁平人物的格局跳出來,有時候反而比主角更令人注目。
姑且不論故事在虛實出入之間邏輯的合理性,在不同世界穿梭之間人物動機的延續性,以及情感堆疊的層次感,《千面惡女》還是一齣視聽饗宴的好戲,服裝燈光音樂與造型的用心,令人佩服,而故事劇情創新的精神,也值得喝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