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拿起卻又輕輕放下

駐節評論人:劉純良

動見体《想像的孩子》

時間:4/23,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劉純良

 

  《想像的孩子—新生版》於台南原生劇場的演出,我看見了一些微小的顛簸。劇場空間本身不是很吃香,裸露的燈具降低了故事需要的封閉性,幾個換景之間的小差錯(例如換景換到黑幕被揭開,白牆裸露),也讓整體故事多出一些不太順暢的毛邊邊。

  故事由姚坤君飾演的可襄開場,在充滿玩具的家庭空間,有一個配合玩玩具、穿著西裝背心、成人衣著的「小孩」。開頭時可襄看不到這個小孩,沈浸在自己的哀傷之中。其中間歇有著孩子數數的錄音,暗示著失去小孩的主因。隨後,是一個為了已經過世的孩子「仔仔」慶生的場合,包括了一對同性伴侶哲翔(高華麗飾演)、台生(洪健藏),以及可襄的數學家丈夫適存(梁正群),跟適存的律師妹妹(也是哲翔的老闆)如倩(張棉棉飾演)。戲的一開始便揭露可襄還想要生第二個孩子,如倩的領養申請再度遭到駁回,傷心地跑去買小孩衣服,哲翔跟台生即將申請領養小孩,在這個虛擬的世界裡,同性婚姻已經合法完成。

  在這個為了消失的孩子慶生的場合,出現了另一個孩子,宣稱是每個人的小孩,擁有每一個人養育孩子的生活記憶,但,「只能有一個人的孩子出生」。因為這個孩子,每個人有了另一個相對的位子,或者相信,或者不相信。想要小孩組:可襄、哲翔、如倩,不要小孩組:適存、台生。想要的人當然會努力尋找自己就是正主子的線索,最後,小孩則提供了一個讓每個人的血緣都能存在於他身上的計畫,當然,反對小孩組的人反對執行,而同時,小孩所提供的生活記憶,也影響了想要小孩組的人面對未來的態度。

  《想像的孩子—新生版》,根據涂東寧的評論,相較於2015年的版本,將結局從大團圓走向分散,同時,加上了「加入倒數計時的機制——既然孩子來自未來,倘若他們不依著這個路線走,他也理所當然會消失了」【1】。比較節目單,確實劇本有了相當大幅的變動,「孩子也以更真實的樣貌出現,更有自主發言的權力」【2】,如果作為舊觀眾,對這些變動應該是會很有感的。事實上這些變動也是我在這個演出中,覺得比較有意思,或覺得可以被說服的設定(雖然我對於「自主發言的權力」這件事是否真的存在尚有質疑),從這個角度看,導演兼編劇的王靖惇,顯然對他的故事有不少思考與反省。

  究竟是什麼讓我覺得難以被說服呢?我想一方面是我自己欠缺同理心,另方面則是表演本身的節奏讓我有一些遲疑。誠實說,一開始的設定讓我有點疑惑,為什麼這家子的相關人士通通想要有小孩?除了想要把小孩「仔仔」生回來的角色可襄,我不特別理解每個人想要小孩的理由,雖然每個角色在下半場都開始慢慢揭露想要親生小孩的原因。

  「從想要到知道其實不想要」,是劇中的重點。「想像」的「孩子」,不只是劇中的幾個角色「想像出」「孩子」是什麼模樣,更重要的是「想像有孩子」的動態與生活。如果沒有想像中「有孩子」的場景/生活,那麼對一個孩子的想像,就只存在於真空。劇中的幾個角色,或許可襄的想像最為具體,因為她想要的,是已經失去的孩子,以及曾經存在而已然消失的情感生活。哲翔想要有血緣的孩子,則是因為看到台生的母親便覺得很愧疚,沒有幫她生孫子。而如倩則比較微妙的,看不出她想要小孩到底是為什麼,倒是看得出她希望有小孩不會改變自己的生活型態與模式。如倩在與「小孩」的對話中,發現自己有了孩子以後就改開民宿,再也不是法庭女王,而感到失落,最後也是因為這樣而放棄了要成為憑空出現孩子的母親。

  這個故事的三分之二都那麼強調血緣,他所尋求超越(transcend)的是家庭組成對血緣的渴望與預設。我可能並不是這部戲的目標觀眾,不渴求血緣親近性,就很難體會「超越」這個渴求的情感歷程。作為一個接近中年、單身、並不渴望組織家庭、經濟上也沒有能力撫養小孩的女性,我不感覺自己是這個劇本特別想要對話的對象。但我只能確定「我不是對話對象」,卻不確定這個劇本最想對話的是誰,又或者我是否有同理以外的其他空間。

  如果單就劇本內容,我覺得演出是在處理創傷的經驗,失去是種創傷,欠缺也是種創傷。而「想像」的軸心,其實是人如何能夠走出創傷、逐漸痊癒,又或者至少是去填補一種想像的空缺。就像前文所述,「想像的孩子」,其實包含的是「想像有孩子」的整體生活圖像,推遠一些看,就是想像出來的生活;這些生活會牽連特定的角色,例如台生的母親相對於哲翔,例如可襄與適存各自對失去孩子的罪惡感,暗藏著對彼此關係的危機處理。

  每個人都想要孩子,理由也不一樣,但我們能坐在劇場裡理解每個角色的時間比重卻不同。雖然孩子有著神奇的能力,意念一到孩子就出現,腦中也有與每一個父/母之間的生活細節,然而三個毫不懷疑便接受的「想要孩子組」,對比「每一個組合都好棒棒,每一個父/母/家庭我都想要」的孩子,這其中有種理想性的真空。只有在「瘋狂想要」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每個父母都在這個「想像的孩子」身上,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基因)組合/證據。從這個角度來說,《想像的孩子》標題下得真的很好,因為這個孩子的各種特徵,不管是長得像台生還是長得像仔仔,全都只是自由心證。想要孩子的每個角色似乎都對這個孩子愛得難分難捨,孩子對每一個不同的家庭組合,似乎也是平等均愛。為什麼會有一個小孩擁有不同的家庭記憶,卻對這些記憶抱持「相同的」愛情與重量呢?而又為什麼「想要小孩組」的人,到最後都這麼心思崇高,完全沒有想要獨佔小孩的念頭?

  身為一個人,我很難相信這種一視同仁的愛。在孩子的記憶中,每個父母都那麼完美,值得鼓勵,這件事對我而言真的太難理解了。雖然後面「幻想仔仔」對可襄承認自己不喜歡吃冰淇淋,但他在戲的前三分之二,都心甘情願繼續(或開啟)作為替代品的人生。為什麼?

  這些都是事後再去回想時更加難以被說服的「邏輯」,在當下,我欠缺「積極相信」的慾望。就表演來說,演員彼此能量差很多,姚坤君的情感強度與感染力,大約是其他演員的四五倍,而就算像姚坤君有這麼厲害的感染力,我也還是經常覺得事情的節奏不太對勁。劇本中有很多可愛的小笑話,作為各種爭執或對立的緩衝,但這緩衝的表演節奏,有那麼一點一個蘿蔔一個坑,這一刻在哭泣,下一刻在笑,兩者分開看都成立,卻沒有銜接。最令我介意與質疑的,是沒有銜接的情感表達。一件事情的衝擊當然有可能突然轉向,但衝擊的後座力如果不在什麼地方流洩出來,我就會開始懷疑剛剛丟出來的球到底力道如何,或者這顆球丟出來,到底有沒有意義。

  再回到表演形式或節奏的問題,在觀看與回想這個演出時的時候,我經常想到高中大學時看到的台灣偶像劇。接吻的時間點、擁抱的時刻、衝突什麼時候發生,當下都可以預測。時間點或許只是結構上的偏好,我愛不愛並不重要,但作為觀眾,我是否相信這些接觸?這些接觸是否真實?我覺得似乎不只我可以預測什麼時候接吻、什麼時候衝突、什麼時候求和,舞台上的演員,似乎也能夠(正在)預測這件事。當下的印象是,演員與演員彼此真實回應的空間,在節奏銜接的需求下有時被犧牲了。如果他是影視作品,那麼剪接上的時間點都是對的,但作為現場觀眾,完美的時間點如果讓人覺得連演員都有所預期,那麼身體與身體相碰撞的真實性也就相對降低許多。

  《想像的孩子—新生版》大量依靠語言建構事件與情感的來源,那麼不可知的「未來記憶」,要如何讓人覺得真實?遇到像我這樣沒同理心的人,是不是還有可供觀看的空間?我覺得這是看完演出以後,我給自己的提問。另外,沒同理心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為什麼在這個故事突然變得特別至關緊要?這是我的另一個問題。

  回歸自己作為觀眾的基本盤,在原生劇場的鏡框式舞台,演出我認為本質在處理創傷經驗的劇本,演出的節奏與演員之間的互動,是否能夠超脫某種「角色該有的印象」,讓角色能夠體現超乎演出當下的生命或背景,賦予某種想像的空間,是一個關鍵。觀看的當下,我感覺到許多「演出」與「設定」,演出酒醉,演出成功又銳利的律師,演出會講小笑話的妻子,演出看不出為什麼要設定為數學教授的丈夫。為什麼要強調適存是數學教授?為什麼搭配了看不出教育程度也看不出喜歡做什麼的妻子?這兩個人愛彼此什麼?可襄會選擇寫一封跟數學有關的情書,是否在暗示過去她其實沒有付出這麼大的努力去理解丈夫?如果有這樣的搭配,劇情裡又有兩個人奉子成婚的情節,那為什麼這種差異被標誌出來,卻又輕輕放下?

  回歸劇本本身,討論到公老鼠可以彼此生子的科技,又或者刻意讓哲翔與台生是基督徒同性伴侶的設定,到底能不能真的能產生某種深度?不管是哪一個設定,哪一個角色,都有潛力可以發揮內在衝突到最大值,但在三組人馬都想照顧到的情況下,我認為或多或少會顧此失彼,再加上演員彼此能量差異頗大,對我而言,哲翔與台生這一對,加上如倩一個人,與其說是三種家庭的可能樣貌,更像是可襄與適存這一對伴侶的對照組。而每個人的職業與形象設定,似乎也太「想像」了些。

  既然刻意拉長了時間寫,在這段時間斷斷續續有不同的評論出爐,我也想回應這些評論對我的影響以及想法。許仁豪說到「多元成家的爭議放在高齡少子化的問題中去思考,其實牽動的是人們對於家庭功能與社會秩序維持,以及社會生產延續的焦慮與不安」【3】。我覺得這是個有意思的觀點,這句話本身作為對台灣社會當下的聲明或判斷,我覺得很贊成,但放回這個演出,或許可以對照創作的初衷,但我不確定能否合理對照內容。角色「要有生產延續的焦慮與不安」,才有可能回應所謂的社會性,但這個劇本對於「為何」自身要生產延續的著墨非常晚,而且連同性婚姻都已經通過了,換言之,同性成家(如果還沒有多元)的門檻已經度過,就哲翔與台生來說,他們想要「領養」小孩這件事,看他們的態度,也比較像是一個好好認真丟出申請表格就好的問題,看不出有人會擔心兩個男人可否撫養小孩。劇本想要前進/進步的企圖與設定,反而讓生養的渴望顯得真空與理想性,他們有遇到一些問題,但都不是一定要搶到這個小孩才能解決的。在劇中質疑「渴望血親」的時間點,其實已經為之過晚。因而這句話,作為一個社會現下的斷言,完全合理,但對比劇本構造的方式,我的感受是,劇本確實有意處理這個問題,但實際的架構與演出,其實無能深入面對這種焦慮不安的漩渦。

  另一個有趣但我覺得其實在劇中反而微妙的,正是許仁豪所說的「性/性別/性傾向(sex/gender/sexuality)三者之間錯綜複雜的組合可能性」。老實說,正是因為這三者錯綜複雜的可能性,為何「這些複雜的組合竟然有同樣的渴望,想要有自己血緣的小孩」,才會是問題的核心。

  為什麼這三組人馬都有這種渴望?我認為,「性/性別/性傾向的組合」,在這個劇本當中,作為「同一個動向」(渴望血親)的異質來源,事實上更像是一個背景設定,協助「限制」獲得血親的條件(ex.同性生子的困難,或者單身領養的困難),而非直面這些組合本身對擁有後代的形式、生活的認知與經驗差異。這個演出的衝突點聚焦在「渴求血親的不可能」,卻無法面對這個設定有潛力提出的問題:為什麼一定要是血親?儘管劇本的最後確實試圖回答這個問題,但卻必須先架空出一個每個人都深切渴望血緣的宇宙,因而跟他們最重要的角色設定(或標籤),跟「性/性別/性傾向」,不存在真正的關係。

  三種組合,為何只有一種渴望?這是第一個問題。再者,如果接受了渴望血親的設定,如果「性/性別/性傾向」真的這麼重要,那麼這些人想像出的孩子,該如何在這個憑空出現的「孩子」身上體現?以現在劇本裡回憶的段落與內容,僅僅是長相的相似性(例如長得像台生)或者是召喚過去生活(一起吃冰淇淋),這些跟性別議題可以關聯的衝突性,都還是相距太遙遠。如果要能夠被相信,除非是演出中能召喚每個角色「積極並盲目地相信」的內在動力,又或者血緣與他們的自身生命有至關重要的關聯,否則在情感的認同上,我真的很難相信這些角色。

  回頭再看自己觀看的經驗,我認為去評價「我的評價」,關鍵的問題在於這個戲的預期觀眾是誰?已經具備基本性別意識甚至是社會議題關切心的人,或者甚至根本不渴望血親關係的人,會落在這齣戲的什麼地方?我不覺得這是個倡議的劇本,在演出上也尚未達至真正情感的深度或衝突。《想像的孩子》有潛力可以更直面我們所見的議題表面,我也認為比對前後版本的「想像的孩子」,編導確實一直在重新梳理他對角色設定與議題使用的深度,但現在,我覺得還不足夠。

  問題不只是故事的設定跟議題的關聯性,畢竟如果一個人想要瞭解議題的複雜性,或者理解高齡少子化的不安,只要去訂閱婦女新知的臉書,洗版一個禮拜,差不多也就可以把自己拉扯進這些議題中了。我並不期待演出一定要處理社會議題,也不期待社會議題在其中一定要有非常高的反省,我質疑並期待的,是議題進入演出、角色的真實性,並非寫實性,而是真實。這個劇本與演出的結構,大致依循著「衝突、和解、揭露」的路線,如此常見的結構,如果沒辦法讓設定直面角色、衝撞彼此,那麼設定無非只是設定。雖然寫到這裡覺得砲火很猛烈,但老實說,如果我們總是滿足於與社會脈絡有關的設定,但無法創造脈絡內部的漩渦,那麼劇場的神秘魅力也就少了那麼一些。我並不懷疑編導做功課的深度,我懷疑的是功課最後如何成為作品。

  在這個作品中,「表演」作為一個演出的基本盤,故事人物設定與事件的衝撞,我覺得還有很多進步空間。許仁豪最後的結論說:「時而嬉鬧時而嚴肅的劇情,讓演員的表演穿梭在鬧劇,通俗劇跟嚴肅正劇之間,節奏與氛圍的轉換,在場面調度下有一些出彩的運用,在轉換過程中難免有些不協調或是尷尬的情形出現。」【4】許仁豪最後結論這些尷尬瑕不掩瑜,我卻正好覺得相反,如果在劇場,節奏與氛圍的轉換沒辦法做到最大化的運用,那麼一開始的基本盤就錯了位。如果節奏與轉換出了問題,那麼這些轉換的功用是什麼?劇場演出的核心在哪裡?我們進劇場,如果不是為了表演本身,那又是為了什麼?

 

 

  1. 請參考涂東寧,〈大人的球池《想像的孩子—新生版》〉,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4295
  2. 原文請參照電子節目單 https://movetheatre-tw.com/wp-content/uploads/2017/04/2017_the_lost_sperm_compressed.pdf
  3. 請參考許仁豪,〈生兒育女有時,情真無時:談動見体《想像的孩子》〉,http://tnaf.tnc.gov.tw/article_critics.php?id=20170030
  4. 請參考註解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