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的抒情,舞蹈的旅程
時間:2017.04.22 17:00
地點:大南門城藝術特區
文/劉純良
由台灣的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與葡萄牙的汞動舞團合作的《鳥匯》,取材自波斯長詩〈The conference of the birds〉,也可說作品直翻詩名。詩作相當長,略略看了英文翻譯,開頭是眾鳥覺得自己沒有領導者(國王),無法抵禦強敵,於是曾經看過王(鳥)的戴勝鳥(Hoopie)對眾鳥形容王(鳥),鼓勵鳥群與她一同踏上尋找王的道路。【1】接著是眾鳥開始找藉口不要上路,戴勝鳥用故事來鼓勵眾鳥,終究也踏上旅程。節目單將旅程定調為追求神性(神鳥Simurgh),整個舞作的走向也看得出追求精神性的企圖。
舞作使用服裝與動作,視覺上將舞者化為不同的鳥類(尤其是服裝),由音樂設計兼現場樂手大恭,透過預錄的音樂加上現場演奏串連舞作。使用的空間包含大南門內部的城牆、草地與樓梯,城牆內外,南門公園的部分區域,尤其是城門前的圓形大榕樹區,其中也有一小部分使用距離城門更遠的草地與樹木。
從大南門外「正式驗票」前陳福榮(戴勝鳥)在榕樹區的獨舞開始,開場的舞者,大多以頭部的斷點、橫移或側移,配合表情以呈現「鳥」。現實中當然不是每隻鳥都有這種特質。服裝上,哪些鳥有著鮮艷的頸部,哪些鳥的尾翼較長,雖然說不出名稱,但差異很明顯。相對的,我感受到動作的相似性多於差異(除了跳「鳳凰」的舞者,動作與質地較為不同,而很碰巧的在空間上也很常與其他舞者保持距離)。以「鳥」的定調看動作,似乎是取「鳥」的抽象概念,並不打算完全擬真。當然這不代表舞者的身體都長得一模一樣,還是有些微小的個體性,但我感覺就動作編排上,大致是取「鳥」的交集,而非聯集。
從等待到看見戴勝鳥獨舞的進場時間,雨停的南門公園間歇有鳥叫聲相伴,雖然當日與父母一同觀賞,多少分心聊天,偶然的沈默還是可以感覺到公園的人工自然,稍有涵養鳥類生態的功能。同時也發現幾個需要觀眾「有意識忽略」的空間,例如大榕樹區前的兩支告示牌,城門前演出不開放的告示,用小型紅龍擋住的公園走道;後兩者雖然是必要的處理,但當然也因此需要觀眾去忽略這種不協調。
看完陳福榮於城門外的獨舞,觀眾依序排隊入場,大恭做現場音樂,用聲音維持表演的空間感。大多人選擇靠在城牆邊等待。城門虛掩上後音樂停止,製作人宣布觀賞注意事項,除了基本的錄影錄音禁令,也歡迎大家在草地上跟著舞者遊走的指令(或鼓勵)。這個演前宣佈也是舞作的定調,作為對觀眾的親切邀請,也是舞作包含觀眾流動的暗示。宣布的時間點我認為不是很理想,觀眾在門外看陳福榮跳舞時的鋪陳,在進場驗票時難免略有中斷,為了製造連結,在進場前就能聽到大南門城內的音樂,而進去以後也因為有這段音樂,儘管觀眾多半靠牆而立,但音樂擁抱著環境,我認為「演出已經開始了」。音樂驟然停下以及事項宣布,原有的節奏反而要重新建立,這時間點值得討論。
從城門外到城門內,差不多看見了三分之二的舞作定調,包含空間的流動使用、觀眾的流動可能性、編舞上的協調企圖(同中求異),以及音樂的意義(接渡轉場、創造氛圍)。環境上,取其硬體空間(樹、建物、草地……)作為靈感或串接來源,聲音上,除了觀眾自己去察覺間歇的鳥聲、風聲以外,更大程度地是依靠音樂(包括揚聲器)製造音場氛圍。
很奇妙地有不少看起來相當年輕的女性觀眾在現場,似乎彼此認識,此外也有些看來只有三四歲的小朋友,以及編舞者之一彭筱茵自己的小孩。進門時每個人手上都會綁上一片透明膠紙做的葉片,年紀較小的孩子一進去便揮舞雙手製造聲音動態,此外尚有一位男性觀眾相當投入,經常自己輕輕揮動雙手,輕手輕腳地移動,像是自己也是鳥。扣除這較為自得其樂的小小族群,大多觀眾都都可說是相當冷靜,對於舞者開場靠近身體的小小互動,稱不上很投入,但也稱不上沒留心。
從城牆一路跳下來到城內草地的過程中,就開場而言算是調皮可愛,舞者的空間選擇相對自由,偶而我會在專心看別的舞者時,發現有另外的舞者悄聲無息地在我身邊縮頭縮腦,也是同為一位舞者彭俊銘(扮演鸚鵡),在跳舞時還有餘裕發出音頻較高的鳥叫聲,算是一個驚喜,可惜其他舞者相對的聲音表現較少,或許這也是另一個可以思考的部分。
群舞跳了一陣子,才又有另一位葡萄牙舞者Alexandra Battaglia(鳳凰)出現在城牆之上,慢慢跳下來。她和其他舞者相比,比較少互動,身體的質地與使用方式也略有不同,比較多手部動作,衣著也較貼近於「人」的造型。過了好一陣子,戴勝鳥帶著竹竿進到城內,其中有一小片段讓我特別感到喜歡,是眾鳥與竹竿同動、四望,這動態勾起生命中少數的「鳥」的記憶。我曾經遇到黃昏時樹上的鳥多到叫聲驚人,突然間有兩隻鳥跌落,有點像是樹枝撐不住重量,兩隻鳥的表情也傻住了,在《鳥匯》當中那探頭探腦觀望著的眾鳥,有點讓我想到那兩隻跌下來的傻鳥,也讓我想到那滿樹鳥叫聲的黃昏。
在城內進行了相當多互動的鳥群,在戴勝鳥與鳳凰與大家齊聚後,慢慢跳出城門外,由鳳凰鼓勵觀眾走出城門,此時工作人員也及時舉起「請跟隨舞者」的指示牌(要稱讚一下舉牌的時間點跟節奏相當不錯)。走出城門後,大多的舞者在城門外互動,飾演貓頭鷹的彭筱茵捧著一片枯葉跳著,葡萄牙舞者Sara Coelho(獵鷹)則用服裝上象徵羽翼的木棍敲擊城牆外的水泥墩,聲音的質地蠻有意思。天性有點注意力不全的我,很早就移動到了靠近草地與大榕樹處的走道,因為舞者陳怡靜(雉雞)與Rui Alexandre(孔雀)也還留在演出狀態,我便照著自己的喜好,遠遠看著城牆邊的舞者,但把大部分的注意力留給了草地上的舞者。不多時,眾鳥便來到了草地,由陳怡靜與Rui Alexandre的雙人舞為主軸,是非常纏綿有愛的時刻,感覺也很真實。這是整個舞作中對我而言很重要的時刻,作為觀眾,一開始在大南門城建立的「鳥的意識」已然完成,到這邊差不多已經知道幾個關鍵的動作形式、物件意義(例如竹竿),舞者似乎也沒有那麼費力要說服我「他們是鳥」【2】,氣氛因此也相對輕鬆。
經過很有愛的雙鳥時刻,透過竹竿的傳遞作為打鬥,再接下來於大榕樹區的爭戰較為緊湊。在圓形的大榕樹區內有限的爭鬥,包括戴勝鳥在包圍榕樹的矮籬上跳躍,說不上打鬥,不如說是助陣。有一度我離舞者非常近,鳳凰領軍帶著竹竿向我衝來,約莫只差我五六公分的距離。這種低度危險頗身歷其境,雖然當時我在笑,但笑主要是覺得舞作不再勉強於「展現出」什麼,而開始有真正的關係存在。
因為打鬥,後續向城門前進的路徑變得很有意思,雖然是水泥地,但我確實看到了方向與追尋。投入的男性觀眾一手輕揮塑膠葉片,踮腳沿著排在地上的兩條竹竿前進,也不顯得突兀,反而像是演出的一部份。再之後眾鳥的竹竿相連移動,雖然中間有幾個小小掉漆的時刻,竹竿跌落等等,但大致有種群聚感,非常適合戰爭之後所需的溫暖(當然也呼應詩句中的旅程)。這時我有點期待一切就結束在城門外,或者讓眾鳥進入城中,觀眾留在城外。可能是這條道路的精神性特別明確集中,作為觀眾我有點懷疑之後還能有更好的結果嗎?不過追尋總也需要回歸,因此眾鳥飛入大南城後,工作人員又招呼我們進去,並且第二次透過塑膠葉片驗票。我想這邊或許可以在考慮有更連貫的作法,例如工作人員是否手上也可以綁塑膠葉片,在鳥兒進入時揮舞當成暗示,畢竟這是一個語言並不適宜的時刻。
進入大南門城後,鳳凰沿著紅磚樓梯的扶手,由戴勝鳥幫助向下,完全沒有安全措施,並不令人特別緊張,不過看得出雨後影響加上前面已跳了一場,幾個小地方看得出不那麼輕鬆。在戴勝與鳳凰一路向下的過程中,群鳥向上仰望,這邊又是一個有趣的小地方,我眼前看到的兩三隻鳥,每隻鳥仰望的姿態都不甚相同,有看起來比較像人的,有看起來比較像鳥的,或許是表演者內心意識的反照,不知不覺地在這姿態中出現。
追尋的旅程已近終點,眾鳥開始開心穿梭,我也被貓頭鷹(彭筱茵)拉去轉圈;明明只轉幾秒,但因為身上有背包有帽子,先是背包的離心力往後甩,再來是帽子飛了,根據家人轉述,貓頭鷹很快把我的帽子往外一丟,免去了帽子沾泥的危機。雖然帽子沒事,但轉圈中一度離心力太大,於是我不小心摔到地上變成繼續跪轉。這還真的是只有在認識彼此的前提下才可以有的犧牲,我很喜歡這個小插曲,也相信舞者會觀察誰比較適合這種中低風險互動,但同時也好奇其他觀眾對於這個意外有什麼想法。接連著這個小意外,鳥群突然很有氣勢地向前衝,我又再度不小心直面鳥群,只好邊後退邊看。到最後,鳳凰攀爬在大南門城靠小舞台城牆的榕樹根上,眾鳥停息,也意味著這旅程的結束。
環境劇場不可避免地會有風險,尤其是包含著觀眾互動,又或者選擇多個焦點演出時。在這個作品當中,有許多時刻我選擇只關注在一個焦點,或者是一隻鳥。有時是看這隻鳥,有時是看這隻鳥怎麼觀看或理解。觀眾必須要做出選擇,不管對自己的空間或視線選擇有無意識,觀眾的選擇連結了舞作結構中的個體經驗,觀眾的選擇也決定了觀看中的風險,而表演者也必須對這些風險負起責任。我覺得就這個角度而言,這個作品在環境中確實成立,其運用了大南門城的封閉性,但也運用了公園作為城市環境的特質——多焦與流動。
看完演出再比對詩作,大概可以看到幾個關鍵的部分被選出來作轉換,例如飾演戴勝鳥的陳福榮手執細竹竿遞給舞者,略有傳遞(訊息)的意義,又或者舞作中一些旅程中經過了「愛情之谷」。這可能是我最近看的舞作裡面,最「抒情」的作品,可能是因為詩作本身是一場旅程,選擇以環境劇場的形式,將現實空間轉化為舞作,其中有某些情感的空間。
情感的空間對我而言是這個舞作的亮點,但我想下一個大哉問就是,是否有可能讓每個段落都具備這種能量與強度?對我而言,舞作有些錯落的時刻。我的判斷是,這個舞作的重點在轉化文本的精神性,透過舞蹈去表達。那麼,問題就回歸到了身體之上。我們如何讓身體具備某種精神性?這是一個表演問題,也是這個作品特別值得進一步發展的提問。如果再深入尋找身體的質地與空間的關係,《鳥匯》就不只是個「抒情的」作品,而讓舞蹈即抒情。
在結構與身體的「動作」上,這支舞作或許更接近現代舞,不是那麼「當代」。但我認為這支舞有可能朝著某種當代性發展,當舞蹈本身成就為提問,當代性便自然出現,因為,當代的問題,正在於多個焦點、多個論述。問題如何被提出,成就了問題本身。如果僅僅留在「表達」了什麼,那麼,這支舞的系譜或許會距離現代舞近一些。但僅由身體的動作去決定何謂當代,就忽略了舞蹈來自於表演者的身體本身,也忽略了編舞者不只是編排動作或者是敘述故事的人。
再拉回評論人的處境來看,作為《鳥匯》的評論人,我特別需要尋找某種書寫的立足點。我曾經與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合作,也曾經參與他們的跨國製作。與他們的親近性,或許作為評論者,反而會相對嚴苛,因為知道這個團隊能夠做到什麼,那麼下一步當然就是問,可以如何超越?而我認為,既然這是一支最近我少數看到的抒情作品,如何讓舞作中的形容詞成為動詞,就是一個舞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