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性表層的幻覺效應

新評種:黃資婷

河床劇團《當我踏上月球》

時間:2018.05.24 21:0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黃資婷

 

要給女性的寫作下定義是不可能的,而且永遠不可能。……它將只能由潛意識行為的破壞者來構思,任何權威都無法制伏的邊緣人物來構思。

——西蘇(Cixous),〈梅杜莎的笑〉

 

  還記得1969年阿姆斯壯(Neil Alden Armstrong)登陸月球時的影像嗎?七O年代以後出生的讀者,是不可能在第一時間於電視上目睹這天文史上著名的時刻,但通過影像的傳播與再製,它成為我們記憶熟知的一部分,彷彿我們都曾經見證過事件的發生。阿姆斯壯踏上月球以後,超過半個世紀,沒有人再做相同嘗試。月球對我們而言,仍舊是虛擬、遙遠,且神祕。登陸月球這起事件,也並未隨時間代謝成歷史。因為陌生,它始終是帶著未來感的懷舊。至今,不少人懷疑阿波羅11號的太空任務,極有可能是NASA謀劃的騙局【1】。或者將時間拉至更早,電影史中梅里葉(Georges Méliès)的《月球旅行記》(Le Voyage dans la Lune,1902)被視為劇情片的起源,人類造訪這顆太陽系內密度第二高的衛星,仍舊沒有透明化,作為陰性名詞,月球在當代諸種藝術創作中,持續生長成新的故事。

  《當我踏上月球》企圖創造出當代版本的登月記憶,且模擬人類初次登月的景象,既然這一切有可能是騙局,那何不展開一場夢的狂想曲?戲劇開場播放著阿姆斯壯的名句「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a]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舞台位於三公尺底下的地底表層,強光探照燈般打在闃黑的空間裡,觀眾們彷彿坐在懸崖旁邊俯視夢境發生。對於筆者而言,這樣的開場提供一個極度曖昧的詮釋空間,它並未給出具體的指引,登月、騙局、夢境、陰性等等諸多關鍵詞於剎那被拋擲在劇場裡,等待被攫獲。它透過阿姆斯壯給出一定程度的情感共鳴,卻又讓每個人能擁有獨屬自己的登月記。

  在文學中,可以找到像納博科夫這樣的作者,認為藝術高於一切,語言、結構、文體等創作手段和表現方式,要比作品的思想性與故事性重要【2】,《當我踏上月球》傾向此一特質。很難直接向讀者陳述接下來的一小時究竟發生什麼。它具備與月球詞性相同的陰性書寫(Écriture Féminine)氣質,踏上月球在本劇中僅是個引子,登月事件游移在真實與虛擬間霿晦不明的地帶,那正是想像力的樂土。法國學者西蘇(Cixous)在她著名的〈梅杜莎的笑〉【3】中對女性身體與書寫之自我辯證,她認為屬於女性/陰性的寫作「無法被定義」,給予筆者啟發,《當我踏上月球》之所以激發觀者的思辨性,便在於定義的不可能。它向我們展現二律背反如何在表演文本中並存。《當我踏上月球》既是探索登月的故事,又試圖在登月之外製造出另一種觀看的間隙——例如夢境、例如難以被論述固定的陰性書寫、例如透過意象劇場的表演手法,擺盪在「敘事」與「反敘事」之間。如同劇中以紅底白字跑馬燈跑過「The most beautiful thing we can experience is the mysterious.」,作品的神秘特質直指「創作」本質之核心命題——當表現形式達到平衡,文本自身透露出難以破讀的詩性返照——重新思考何為劇場顯得必要。在《當我踏上月球》裏,可看見戲劇語言回歸到動作與思想之間這般純粹,它既是諸多跨領域媒材藝術的結合,卻又扎實通過演員的身體達到反思,劇場的錄像化與行為藝術化不是時髦的修辭,而是為了找到創作的飽和。它碰觸到劇場敘事與反敘事的兩難。科技介入藝術以後,面對影像的複雜化,我們能知道的宇宙還剩什麼?對於破碎影像的理解,與縫補重組文本的內在邏輯,又攙合了多少讀者的想像?

  劇中呈現敘事與反敘事擺盪之時刻,發生在「純粹為了離開的離開」的片段。黑衣女子在觀眾席上喃喃說道丈夫離開她的過程,便朝演員扔擲吐司,演員拾起,沒有太多咀嚼的往嘴巴塞,讓口腔成為容器,直到再也塞不進任何碎片,演員抬起頭,眼眶因吞嚥困難而飽脹液體,她巡視觀眾席上的臉孔。我們可以進一步提問,在家庭關係裡,女性的身體經常被視為日常生活用品嗎?只能壓抑情感,甘心接受丈夫的喜怒哀樂與決定?當旁白說道私家偵探傳來丈夫的消息,沒有外遇,他僅是搬到離女子不遠處的小鎮上,一如往昔的生活,與婚前的差異僅在於沒有「她」而已。

  是敘事讓我們得知黑衣女子失去了她的丈夫。然而,離開究竟代表什麼?如果離開對男性是孤獨的考驗,那麼女性的孤獨會不會發生在更早以前?如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的名言「幻想有時深深地沈浸在一段不確定的過去」,登月事件本身的不確定性,又或者回到月球陰性的象徵隱喻,《當我踏上月球》的前五分鐘,舞台正中央以純白布幕覆蓋於手術台,掀開,一具撐大雙眼與嘴巴的女體靜躺,黑衣女子帶著觀者回到存在主義式的根本命題詢問她:「你以後想成為成麼?」「老師,詩人,媽媽?」接著先在口腔放入一塊紙片,再放入一條墜子。女性想說的話,與視若珍寶之物,在沒有能力吞嚥的狀態下被置入體內。於是,女性的孤獨源自失語,再嘗試說出想法之前,便被阻絕了可能。我們沒有巴別塔。此時,反敘事的出現,讓線性時間的鐘擺盪回了前語言時期,它不僅是透過將敘事意義碎片化為手段,讓影像看起來逼近夢境,亦是提醒我們回到日月星辰的太初,演員抱膝蜷縮、側躺在地板上彷若胚胎,光影快速在她身上浮游而過,空間隨影像崩瀉換景,產生流動的錯覺。語言的抽離是為了反身觀看內在的回音。文字文本不再是劇場得天獨厚的主宰者,意象的完整與飽和才是。

  《當我踏上月球》對女性身體的書寫,擁抱了陰性驅力混沌曖昧與差異等特質,作為對抗父系法則的嘗試,無需深究有否明確的故事情節。我們隨著導演對月球的想像,各自展開漫遊,緩慢移步到陰性的表層,錄像裝置將宇宙射線與聲波形象化,投影於潔如白紵的地板,演員側躺,語言自口中成為光源,在封閉空間碰觸到牆面後不斷折射內縮,觀者被捲入導演一手創造出來的狄拉克之海,迎接獨屬自己的內在風暴。導演重寫了對月球的記憶,透過敘事與反敘事的悖論擺盪,激發觀者產生詩性共鳴,形成一系列接近夢之質地的幻覺效應。

 

【1】相關紀錄片有2001年《陰謀論:我們登上月亮了嗎?》(Conspiracy Theory: Did We Land on the Moon?)

【2】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申慧輝等譯:《文學講稿》(台北:聯經出版社,2009)

【3】埃萊娜•西蘇(Cixous)著,黃曉虹譯:〈美杜莎的笑聲〉,《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頁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