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我所思慕的虱目故鄉,在思念之後?

新評種:許翔茵

林羿成、陳明緯《被留下的魚》

時間:2018.03.17 20:30
地點:大南門城藝術特區

文/許翔茵

  

 

  在進場前,觀眾群被安排在城門入口外等待,一位女性演員,化著老妝並身著花布衣褲,在觀眾之間遊走;她不特別與人互動,眼神空洞 ,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對比歡樂交談著的人們,顯得孤獨茫然無措,像是與眾人不在同一個時空裡。

  《被留下的魚》的演出地點古蹟大南門城,為非傳統劇場空間,而綠樹成蔭的公園,也是周邊居民生活利用的場所。在這個涼風習習的夜晚,難得有這麼多生面孔聚集,自然引起飯後散步的居民路過好奇詢問,多了一種輕鬆放鬆的氣息。

  本演出屬於「佰元食驗場」企劃,這個企劃是2018年臺南藝術節的新嘗試,廣邀全國立案演藝團隊帶著首演新作(包含原創、改編)來投件甄選,主題設定需包含臺南庶民小吃、環境劇場的元素,經臺南市政府文化局審查通過後補助部分製作經費,並設定票價為100元,試圖吸引更多民眾願意付費參與表演藝術。

  也許就是因為票價親民,加上結合臺南在地美食的命題新鮮有趣,「佰元食驗場」系列是臺南藝術節系列開賣以後最早完售的幾檔節目之一。筆者觀看的這場,除了臺南劇場觀眾席普遍的大學生面孔年輕人外,另外有四組親子檔,小孩約莫六歲至十歲,還有一組是由阿公牽著來看戲的小小孩,是平常在劇場不太會遇到的族群。據觀察這幾組親子檔並不全是製作團隊的親友,看來該企劃有達到若干目的,增加了一些劇場觀眾的多元性。

  該劇的場景設定為臺灣漁村,橫跨60年代與現代。故事分為現在與過去兩條主線,由四位演員分飾家庭三代裡的五個角色。觀眾進場後,主要情節從城牆上方展開,是以逆時針的帶狀動線,拉開延展出的上上一輩的故事:年輕時的金水阿公(羅弘昇飾)與年輕時的秀珍阿嬤(蔡宜靜飾),從互相意愛鬥嘴打趣到互信互諒認同理解,終至承諾終身;這條動線是時間進程,也是一對男女逐漸加深厚度的感情;而城牆下方,則運用大南門城既有的棧板平台, 在榕樹下佈置出一個客廳。當坐在搖椅上的阿嬤(蔡宜靜飾),恍恍惚惚地站起來,一跛一跛走出家門,一路呼喊,尋找著誰(她在找的是丈夫,還是孫子?),此時,喇叭傳來的有點破音斷續的<思慕的人>歌聲,恰是阿嬤斷裂混亂的記憶,也是時空的裂隙,開啟了通往過去的鑰匙。而因阿嬤失蹤事件被母親(李婉寧飾)叫回老家的孫子柏翔(陳立軒飾),在這個散發出陳舊氣息的客廳,逐漸尋回關於「家鄉」的記憶。

  故事結尾來到城牆邊的廚房場景,不吃魚的秀珍,為了嗜吃魚的金水學習料理魚,除了是甜蜜新婚小夫妻的料理教室,也象徵著走入婚姻後,需要的是持續的磨合與經營:雖然我們並不相同,但我認同並試著去理解與我不同的你,然後用理解去照顧你。看似是岔出去的橋段,其實是收攏本劇核心:「留在舌尖的味道」;繼續綿延傳承的味道,如何料理?為誰料理?背後盡是關懷與守候,就像做魚丸,「要出力,又要溫柔」。

  全長約五十分鐘的小戲,情節推演清楚明瞭,觀眾席也沒什麼看戲死角,整體觀劇動線簡潔(判斷依據是坐在第一排,兩個約莫六歲的小男孩,都能理解目前該看哪裡)。惟介紹虱目魚由來的部分略嫌刻意,似是希望觀眾離開劇場時能得到一些「知識」,或是要刻意運用田調的素材成果,顯得流於說教。

  另外,演出中穿插運用了三段影像投影,第一段是海邊,應是指衝出家門後無所適從的阿嬤,第二段則是結婚照,並以逐格影像表現男人將身著白紗的女人娶進家門的場景,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是背影的緣故,或是節奏太過緩慢,也與一般所理解的古早年代的喜慶背景音敲鑼打鼓鞭炮聲不同,對比相識相戀過程的順利,此時所營造的氣氛有點詭譎不安,也未於後續劇情中提及,不知是否刻意所為,或屬一種疏漏。

  配樂方面,是以簡單的鋼琴曲搭配海鳥叫聲及海浪聲,情緒上十分沉靜,與全劇調性頗為相稱;不過,若是進一步思考,既然設定場景是從事養殖漁業為主的漁村,夜間及清晨的環境音,應該是以蟲鳴及鷺科鳥類叫聲為主,較符合表演文本的設定。

  從文本創作的內容來看,年輕世代的編導除了試圖去理解並重現老一輩對家鄉的情感,亦透過兩代故事線劇情裡主要角色所面臨的情境,融入人生選擇掙扎議題。在老一輩的故事線裡,當年輕的秀珍覺得惋惜與不安,感嘆自己的命運並不在自己的手裡,就像魚塭裡的魚,即便吃喝無虞,但永遠不知道大海的遼闊,伴侶金水給予的是承諾,要給秀珍一個安穩的家,而她也順從地接受了,並在金水離世後,繼續守著這個家,紮根在這片滋養了世世代代的土地;而對比金水無所遲疑地接下家裡的魚塭經營事業那般踏實安穩,現代的故事線裡,孫子柏翔離開家鄉北上求學後,嘴上說是為了準備考研究所而忙碌,但也說不出自己在忙什麼,似是若有似無地逃避回到故鄉。

  當兩代年輕人的人生選擇並置,即使處於不同的時代背景與社會情境,同樣面臨的是對未來出路的迷茫,而這些掙扎,又似可與處於同樣年歲的創作團隊之自身處境相互對話。可惜本劇在分別刻劃了留在巢裡的、離巢的、歸巢的年輕人們的掙扎之後,並沒有足夠的篇幅發展延伸;以「被留下的」為題,沒有提到的是那些「離開的」,使得最終僅是淺淺的鄉愁繚繞。

  筆者觀後,不禁感慨:離巢的年輕人啊,有一天真的會回到這塊土地上嗎?答案仍未曾知曉。而且,即使真的有那麼一天,這片土地對他(們)的意義已有所不同,或是會去尋找另一個心靈的故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