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有話要說
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日光,酸甜》
時間:2018.04.21 17:30
地點:吳園藝文中心 戶外廣場
文/梁家綺
在臺南藝術節「城市舞台」系列中,「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從2015年於安平樹屋演出的《蔓遊.府城》[1],到2017年在大南門城的《鳥匯》[2],皆在環境場域中嘗試與自然對話,為以環境議題為主軸的舞作,2018年春末夏初,該舞團再次參與臺南藝術節「城市舞台」,或許是為了連結今年以「食」為首的主題,此次表演《日光,酸甜》除了與歷史場域對話外,也嘗試加入一番新「滋味」,以蜜餞作為主題,試圖引發不同感官的開啟與交錯連結。吳園[3]作為此次表演的場域,其歷史背景從荷蘭時期至清領再到日治、民國,園中建築景觀幾經變革,從中國古典園林到日式木屋,再到巴洛克建築,而後又在產權買賣下僅剩一方天地,現今的吳園在台南市區中與居民日常房屋建築、摩天大樓比鄰相貼,大隱隱於市,視覺景致錯落,儘管場地並不說話,但因其場域的特殊歷史背景與多樣性,在園區裡行走一圈,頗有眾聲喧嘩之感。
整體舞作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奉茶」為舞團舊作《晨昏》,讓觀眾帶著一杯青草茶、口中含著一顆酸溜的蜜餞從觀景台下至草皮區,此時觀眾前方的視野平坦開闊,可見綠地青草,而清代吳園僅存之遺跡,假山、水池、亭台樓閣、池畔閩南平房和石砌廊道等構成的中式庭園變身成為舞台背景,同時背倚現為商業百貨的現代大樓;觀眾右前方是另一塊活動區,為半圓型露天劇場,也與居家住宅比鄰而居,視野所及之處正是平常居家的房後陽台,一層層鐵窗欄杆根根矗立,從側邊包圍起露天劇場,吳園可真謂其後花園也。舞作搭配排灣族桑梅絹歌者現場歌唱與澳洲原住民迪吉里度管(Didgeridoo)的演奏,代表晨曦的藍衣舞者從觀眾視角不及之草坪區緩緩而出,而黃衣舞者則從仿飛來峰的假石之中躍動而出,當兩名舞者踏在草地中,倚仗高拔而起的庭中植物,在夕照下互舞,這個時候確實讓人感受天地有大美,人、舞、聲、情、環境交融無閡。作品借用了吳園的景觀氛圍,運用青草茶與蜜餞兩者帶有閒暇性質的食物,提煉了生活因慢下的凝視而產生的情懷與美的察覺。
就在投入於此種情境的當下,突然有一位民眾大哥從翼側的暗道進入觀眾席,正好揀定筆者身旁的位置坐下準備欣賞演出,但工作人員旋即上前詢問,「蛤?介愛買票喔?」滿臉疑惑的他隨即被工作人員請出,隔離於演出現場之外。這個發生在觀眾席後方角落的小插曲可能不必然影響到其他觀眾,卻令筆者阢隉不安起來:空間並不中立,若說這個演出因「地」制宜,它的確擴充了原在此的雅緻氛圍,卻也形成一種布爾喬亞階級式的觀賞品味與身分表態。當然,藝術團體本來就必須售票以求生存發展,本是無可厚非,但也值得思考一個空間的運用可能造成如何的多重釋義。另外,吳園的戶外廣場本是個開放空間,每逢周末假日便有許多民眾到此踏青,當天有許多人因為當下的演出不得其「牆」入,卻仍好奇地趴伏在矮牆上遠眺草坪區的演出,造就了一番有趣的光景:觀眾在場內觀看演出,牆外的觀眾在牆上架著一顆顆頭顱看著園內的人與演出,觀眾霎時也成了演出景緻的一部份,這令人想起卞之琳著名的詩作〈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雙層的觀演關係與主客體之間的相對性與移動性,立基於此空間中的權力關係,誰是主體誰是客體?桑梅娟渾厚偌大的歌聲在空間裡來回撞擊,感受其迴盪的韻味之餘,同時卻也不禁驚心,這樣的聲量在觀眾此時此刻聽來是為享受,但對居住在此地的住戶,不知又是什麼感受與光景?表演藝術與真實生活的界線在哪裡?
作品的第二部分為「品蜜餞」《酸甜》,前半仍在草坪區,說書人用語言描摹蜜餞的製作過程與滋味,舞者則以肢體舞蹈化抽象為具象;後半則由四種蜜餞化身的舞者帶領前往露天環形舞台區,路途中,每個觀眾都可以拿到一包由舞者剪下的粽葉蜜餞包裹,酸甜的滋味可攢在手裡或立即入口,這個階段四名舞者爭相搶奪蜜餞,樂手在一旁彈奏月琴,視覺、味覺、聽覺一時熱鬧繽紛,最後則結束在演員、舞者、觀眾摘食以芒果青裝飾的紅線大道中。不論是觀眾手裡拿著的、口裡嘗的、舞者幻化為形競相爭奪的,都是其主題──蜜餞,雖非主食,卻是豐富生活層次不可或缺的某種存在。
人類仰賴食物延續生命、倚靠滋味妝點生活,其親密關係不在話下,除了是一種庶民文化的體現,也可能是個人生命經驗的重要元素,這樣的依存關係存在於各類型的藝術文學領域之中,供人檢視與召喚。在文學上有飲食文學的書寫,藝術領域則有美術館的行為藝術與展覽[4],將食物帶入劇場表演也並非新鮮事,例如2017年台北表演藝術中心才剛推出藝術擴散計畫《味道劇場》,因此,與食物沾上邊的演出形式其來有自,且方興未艾,包含今年台南藝術節的「佰元食驗場」皆屬之。但是,第二部分的演出《酸甜》並不著重在食物與人的情感連結,以另一方面視之,它還原了「蜜餞」這個食物作為主體這件事,「蜜餞」這個食物本身並不一定與個人經驗掛勾,它可以是人在酸甜想像時分泌唾液的原始慾望與身體反射;或者換個角度想,在台南藝術節的在地脈絡下,使人想起台南意象的安平蜜餞街,一如在舞作進行的過程中,觀眾被提醒、被提供機會檢視蜜餞的製作、存在與味蕾感受,百年老店所承載的歷史意義與集體記憶於焉展開──劇場中的滋味不必然需要鑽營於個人,食物本身也可以不為誰而服務。然而,在劇場中去凝視食物本身,而非以食物作為表演的道具、或召喚回憶的媒介,應可視同在觀演與物件的關係中開創另一條提供欣賞與思考的道路。
備註:
[1] 參考評論人戴君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之藝評〈依然蔓生於自然與物之中〉: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16060
[2] 參考評論人戴君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之藝評〈飛上城門的彩翼〉:http://pareviews.ncafroc.org.tw/?p=24337
[3] 吳園藝文中心資料參考自官方網站:http://w2-culture.tainan.gov.tw/extra/wuculture.htm
[4] 台北市立美術館展覽「食物箴言──思想與食物」介紹: https://www.tfam.museum/Exhibition/Exhibition_page.aspx?ddlLang=zh-tw&id=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