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醒即逝之名《道隱》

駐節評論人:簡韋樵

道隱

劇照來源-TAI身體劇場、攝影-Ken
演出:TAI身體劇場
時間:2019/11/2  17:30
地點:臺南水道

 

文/簡韋樵

遠離都市與塵囂,觀眾搭著接駁車需費時一小時才能到達山上區的臺南水道,如此疏遠,過程中在山林找路與尋「水」,當時的迷惘反倒和作品呼應著。演出在黃昏之際,戲始後淨水池區的坡道上正在行進的並非舞者,而是水。水往低處流動,或許是條岔流,微渺而蜿蜒,緩速反顯靜謐與沉著。然而,它又源自哪裡?我們不得而知、也不會想求知。瓦旦.督喜的《道隱》卻在覓、在找,一步步踏著土地而尋根、認識,進而認同和欽仰。初始,舞者發出此起彼落鳥鳴聲,以謙卑態度彎著腰、背對觀眾,並向著山頭、光源而逆行,流露出不管任何時刻的遷徙與流動,不忘惦記著源頭。同時,舞者的身體和水之間有殊途同歸的意象,不搶水的道路,尤其水慢慢從山頭向下流的模樣,若隱若現顯露無爭與自謙面貌,儘管不是容易被注意,但它總是默默地向前。

身體存於何種記憶,記憶載於何種情感?足的表演與詩情在瓦旦.督喜的作品頗為常見,他稱為「腳譜」【註1】。重踩、踐踏、複踏、跳耀、蹲踞、停頓、踱步,伴隨腳鈴聲堆砌與重複,時而沸騰、時而靜默,混雜層次的節奏湊泊,將詩力寄託於情緒展現,並透過赤腳親密地觸碰於地面,舞台上的身體和大武壠族祭祀太祖的法器作為中介,與環境溝通及召喚之用,喚醒著對時間的感知、被遺棄的聲音,也欲彌平斷裂的語言、銘刻被忽視的故事。水道之大,為深層、潛藏的儀式、情感、聲音、意念的載體,反倒有種空無、喪失而悄愴幽邃之感。現地共創(Site-specific theatre)使得身體回歸自然,為溯源之濫觴,但觀眾依然坐在制式椅子上,甚至設立表演舞台,觀演關係反而失真而疏遠,被迫與自然扞格不入。

進入傍晚時刻,階梯上的水被燈光照射著粼粼發亮,觀眾視角從下跟隨著階梯往上注視,將「源頭」意象因為光的照射更為凸顯。舞者夾雜著詠嘆與念白,一句「那麼久的時間,都忘了,沒感覺了。」時而戲謔吟誦,時而交疊重複,節奏斷句清晰,字句有如咒語或者強調詩性,層次遞變讓麻痺不再是麻痺,這句話的音調聲律卻迴盪在觀眾腦海,無法忘卻。爾後舞者唸起泰戈爾的「鳥兒願為一朵雲,雲兒願為一隻鳥」、「我們把世界看錯了,反說他欺騙我們。」並非依託詩意而是借用文字本身的修辭和韻律,混合著自創的語調、詞語複沓、拆字增詞,沒有古調和母語反而呈現現代文化的混雜與朦朧,就連身份更是。當舞者大聲喊著自身中文名、閩南語名與族名,然而面對族名,有人是停頓、有人則是靜默,那一刻的忘與空,是遐思和悲憫的力量牽動著聽者情致。

瓦旦在訪談時曾言:「我沒有要做西拉雅,我不會,我不能用我原本的族群經驗去『做』這個族群,這太奇怪了。反而是從那邊,反思自己的族群認同、部落經驗與創作。」【註2】瓦旦進入部落田野訪談時,被認為是「被官方認定的原住民」。這其實是平埔族,包括西拉雅族(唯有地方政府承認)與大武隴族的渴望與訴求,曾經受殖民暴力不義的族人,多想對他者大聲疾呼自己的族名,而不是被當作是似有若無、象徵性地存在。但如作品所強調的「那麼久的時間」而淡化認同與意識,後無繼者,便如同最後舞台上的水流只剩乾竭的水痕,愈來愈不知道自己的模樣,使身置於不見和存在之間而感發焦慮與嘆息。

尾聲前舞者重複跳著快板舞,場面動作雖為激烈,以純粹步伐與不變節奏的呈現,而未見舞者情感的悸動與奔馳,欠缺高潮的搖撼,造成末後的聲與影需要平靜地漸弱並沒有產生太大的力道觸動筆者的情緒感受,疲累制約了舞者所傳遞的能量,而無法造就身體感知的解脫與昇華。可惜之餘,Tai的身體創作(或者繼承)的「足」帶給身體的自律性與純粹性,使表演者保持高度專注與意識凝視著內在,讓思想退位,並真正地還權於「身」,讓身與土地共譜的樂音激發作品中的抒情性並將以凝固而延續。

 

註1:根據吳思鋒,〈編織身體,重構傳統:TAI身體劇場的文化故事〉描述:「『腳譜』則是瓦旦以跨族部族原住民樂舞的腳步為基礎,改寫、整理而成的動作系統,舞者們雖然從相同的腳譜出發,卻因為各自的族群文化、生命記憶、即場反應不同,跳出差異。」網址: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0351/2534984。
註2:張慧慧,〈《道隱》@台南水道〉(2019,9月),《PAR表演藝術雜誌》,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