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題烏托邦?液態缺席後的自我辯難《身身Utopia》

駐節評論人:黃資婷

身身

劇照來源-迪迪舞蹈劇場

演出:迪迪舞蹈劇場
時間:2019/11/1 19: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黃資婷

噢,潘蜜拉,被切成兩半其實是件好事。切成兩半之後,才會理解世界上的一切人事物都不完整、才會知道這種不完整會帶來悲傷。──卡爾維諾《分成兩半的子爵》

 

如何讓身體成為烏托邦(utopia),是筆者初次讀到劇名的疑惑與期待。疊字所欲呈現的效果,是介於差異與重複之間,日常更復輪迴的身體經驗?還是看似相近卻又截然不同的孿生身體?亦或是卡爾維諾筆下被分成兩半,兀自生活的子爵?走進劇場,舞台兩側分別十七人坐在台上,將空間隔出面對觀眾的扇形,天花板以三個支撐點將紙張懸掛空中,一顆黑色籃球吊置舞台中央製造一條隱形軸線,另一端點綁住浴缸一角,輕淺藍光投影其中,兩側又被暖色調的黃光包圍,以顏色暗示眼前冷霧與陽光之間壁壘相持。
 
女舞者張馨之帶有童真質地的身形,消減一提到「身體」便容易被直接套入的情慾標籤。無論是以瑜伽下犬式匍匐前行,或是回歸嬰兒般對身體尚未熟稔帶有笨拙感的趴姿,皆有助於與男舞者陳佳宏展開勢如水火、彼此纏繞之際,下一秒迅速切換回孩提時刻兩小無猜,保有童趣的從容;取消情慾以後,張馨之的「身」與陳佳宏的「身」糾纏出一股互相抗衡之力,不再執著於兩人是截然不同的主體,也可能是一場將自我對半切割的辯證剖析,頗能呼應編舞者陳芝藟所云的掙扎感。
 
然而這齣舞劇裡,編舞者並不崇拜水。將裝水的容器浴缸視為信仰,也就是編舞者口中的「浴缸神」【註】。場景與演出道具別具匠心,沒有水的浴缸裡,滿載銀黑與銀白色的球體,以固態之姿取代液態;或者浴缸表層披上草以及白色絨毛,介於植物與動物,水與血液之間,冷冰冰的塑料或白陶材質,除了自身腐朽生鏽,亦於夾縫中滋養出生命。水作為缺席的在場,創作者並非採取由高往低處流的淋浴設施,而是被積聚在穩定且封閉的空間之中。這場缺水的雙人浴澡中,固態球體成了想像之水,舞者們時而享有主動權,是自在浸沐於浴缸之中的「浴者」;時而被另一半的自我拉扯,被動遭受想像之水滅頂的「溺者」。然而這樣的固態材質與浴缸擦撞,隨著球體往舞者身上砸時,筆者感受到的並非是沐浴背後能洗盡鉛華與哀傷等思緒,原先回歸到浴缸就如同回到母體般安然自得的隱喻消失了,硬碰硬的下場彰顯浴缸盛裝的死水,阻礙沐浴的流動性與洗去穢氣之初衷。直到最後,浴缸在兩人拉扯下裂成兩半,球體於被摧毀的容器中逸出,終於尋到出口。
 
演出結束的QA時間,編舞者陳芝藟現身,論及創作發想源自她的生命經驗,在浴缸裡讓她安穩感受到「身身」──身體與靈魂貼和一起的瞬間。她強調無論是吊掛在舞台正中央的黑色籃球,或是從天空撒至浴缸裡的小球,皆是人與壓力乃至控制權的對奕,小球是分裂之後的控制權,具有子彈一般穿透能力,能打破象徵壓力之紙。
 
從抽象概念到具象畫面的轉換,仍有許多細節等待創作者更細緻的思辨。就劇名而言,意欲讓其中一個「身」代表精神與靈魂,另一個「身」代表身體,實難說服觀眾;而《身身Utopia》其後所欲指涉的烏托邦(utopia)為何,演出過程難獲線索。以浴缸為棲居之地,認為浴缸於繁忙的生活中給出喘氣空間,在節目DM以「浴缸神」儀式化沐浴過程,放棄浸禮中水的象徵,凸顯容器的重要,而演出當下卻輕輕讓概念溜走。創作者企圖從日常微小瑣事出發,鋪陳身體如何力抗群敵,擊潰壓力,卻有心餘力絀之嫌。缺席的液體到哪去了,倘若重點不在沐浴,而是放在身體本身,身體作為自我的戰場,又何以構築烏托邦?舞者身著白色衣物,也並非回到只有浴缸與自身相處時,毫無遮蔽的自然樣態,擁抱固態秩序的控制權,有辦法像水一樣溫柔洗去哀傷?
 
於是,在似曾相識的既視感下一路離題。又或者,暫時擱置創作者自陳的論述,擱置能指所指背後喋喋不休的語意鏈,回歸到素樸的觀劇經驗,像善良的梅達多告訴潘蜜拉:「被切成兩半其實是件好事。」

 

:節目DM寫到「身體與意識的戰火/有請浴缸神來指引/這回合該是融合或分離」,編舞者在會後座談亦有帶到此一名詞,但並未將此概念深入演繹,僅止於在浴缸裡能體會身心合一,彷彿有神靈存在,浴缸神究竟是在何種脈絡下被創造出來,祂又守護些什麼,觀者難以從劇中得到更多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