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索在城市遊蕩的身體記憶《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

駐節評論人:簡韋樵

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

劇照來源-足跡、攝影-牧童
演出:足跡
時間:2019/10/24  19:30(彩排場)
地點:吳園藝文中心、臺南大遠百娛樂城

 

文/簡韋樵

當我抵達美國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一條「魚」,一條在沙土不是在水中遊盪的魚,我不覺得自己可以像鳥兒一樣自由飛翔,而比較像是一條被放入怪異的水族箱裡的外來魚。──庫斯杜力卡《亞歷桑納夢遊》

為何在人文歷史如此豐沛的古都台南,多角敘事總是缺席?不管是懷舊印象的操作展演、官方篩選的觀光凝視,及文化刻板印象所主導的單一認知,皆封閉了民眾對於城市思考路徑,空間感的麻痺,使其無法有對話的辯證性。然而人們對於時空的想像怎麼產生新的建構,取決於隱身於城市縫隙的暗號、被遮蓋的經驗,如何再被挖掘?或者能挖掘到什麼?如此,《咖哩骨遊記2019.旅行裝》採用漫遊者(flâneurs)劇場、讓觀眾移動而成為參與者,並且以非再現的、虛構的「矮人國」寓意式地裂解當下的名景──吳園,不再是為了獵奇、印證「正確的」的歷史,而是有機化當下的情感認同,瓦解舊有固定文化體驗迴路的流動,因為行走而重新參與社會、與其產生關連與意義。

旅程開始,耳機傳來語音,講述著Freddie為矮人國博物館系學生,似乎以時間的守護者為職志。但卻在畢業前一天失蹤了,爾後矮人國被「自由時間」的極端主義組織侵略,國內的時間也因而被放逐、消滅,沒有歷史、更無未來,漸漸國人對國家情感成了一片空白。新政府關閉封住時間的博物館,改建重視時辰的祭祀場所、消滅人夜晚的睡眠,然而Freddy還在捕捉時間感知,為禁書《咖哩骨遊記》【註1】尋覓「被消逝的記憶」之旅。

 

時態的靜止之姿
在欣賞演出之前,觀眾被配有一副手機與耳機及矮人國車票,掃二維碼,並跟著咖哩骨博士Freddie音檔指示的引導,進入到各個博物館上參觀,包括「遺物回收博物館」、「睡眠博物館」、「照相博物館」等,耳機裡穿插著矮人國的動盪國史、某婦人言說Freddie的反抗「自由時間」政府事蹟,使得漫遊者表面進入套裝式旅程,時而疏離思索,或者處於故事的中介、狂歡之狀態。當Freddie捍衛著被封存的時間,對靜止時間性的渴求,以便抵抗都市性、線性、現代性時間的侵略,如遺物、回憶、相片、祭祀等,將時間凝結於靜態、被緬懷的永恆。當我們對時間知覺感到蕩然無存,喪失身體內的時間感知,總讓自己處在空虛、空洞的環境裡。尤其走進四大名園之一的吳園公會堂、大遠百的「電話亭式的KTV」、「湯姆熊歡樂世界」,一位清潔婦(或者是遺物的拾者)和一群演員穿著「我沒有時間」的背心,其猶如無靈魂、不斷使用遊樂器材,不自主地透露焦慮的節奏,透過庸俗娛樂乘載著寂寞的現代性慾望、感官愉悅。

 

觀眾主體置身於混沌空間
移動是為了相遇,停留是為了思考,轉折是為了抵達。──袁紹珊〈紐約車站〉【註2】

作品重在觀眾/旅人參與故事中的「現場」,跟著聲音而行。當身體介入於城市,便摻和與互文著自身對城市的影像、意識與認識,有時不經意發現未走過的街角或者回想著未曾在意的舊事。《咖哩骨遊記》屬性是和緩的、抒情的,宛如在這座城所造的夢中晃蕩,創作本身是退到觀眾後面的,削弱展演性質,更沒有「沈浸式劇場」(immersive theatre)的造作設計,反而透過演員之聲在你耳邊的呢喃、唸詩,並無強烈性的顛覆與視覺衝擊,整場靠的是觀眾對城市的再讀與重構。公共空間多層次內在構築,也許是集體或各自感官感受、也許是多視角的改變、也許是敘事觀點辯證,然而共生混沌的喧囂形成對話與開放,經過一陣遊記體驗並非想奪取對環境的詮釋權,而是依舊回歸於現實景觀,卻賦予新的台南觀看方式。只是真的有再次認識空間嗎?導演並沒有保證,只是交由觀眾感覺去重新行走、閱讀而已。在地人、異地人或者像筆者為「旅居」求學者的個體敘事(personal narratives)相互融匯而成了眾聲喧嘩的雜揉感。不過,筆者也不禁思考,觀眾可以不想像嗎?倘若單純地穿梭閒晃、聽著寓言,空間視野就會改變與活化嗎?

傳統室內劇場將觀眾視為集體符號,無特色且不涉及表演。但在這個製作中即便我們可以依照演出指示按自己的節奏行進,劇場的無形契約依然立在隊形上,不離一條事先規劃路線與視線的預設。為了形塑觀眾的安全感,觀眾也免不了從眾而行、排隊掃碼、感受著被路人觀看的局外情境與跟隨著集體意識進行,個人肉身既是自由卻也不自由,而順勢將街景的車水馬龍與虛擬空間的兩者疊合,也造就在都市中的迷惘感,舞台性與真實性之間的模糊,到底是舞台化真實,還是真實化舞台?筆者常常被實虛場面交疊而混淆、被戲中戲的交織而失神,間離感也讓我時不時跳回現實,部分時候迷失於「旅行團」外,讓審視城市的眼光不斷在更迭。

「現代人是空洞時間中的囚人,浮游空間中的流放者。」【註3】時間的固定和解放影響了城市的風貌,人為何想捕捉時間?為何想凝固即將逝去的當下?是對即將消逝的記憶感到惋惜,還是欲追本溯源城市被遺忘的原真(authenticity)元素?然而辯證的同時,如Freddie在照相博物館所言,「其實是時間囚禁了人,還是人囚禁了時間?」我們也被時間安頓在被現代性壓縮、扁平的空洞裡而產生無我狀態,遊牧般的移動則只能是對城市嬗變的麻痺旁觀者,又如何變為敘述者,自我勾繪都市的多重藍圖?最後旅人回到了吳園公會堂,為戲中的國民大戲院的遺址。舉行時間祭前,新政府的將軍被三郎暗殺,並將四肢和頭顱被其肢解,如出草般的獵首,為被葬於國土下的祖靈而戰,觀眾也喝了一碗紅豆湯慶祝勝利,如敵方、篡奪時間者的鮮血,更象徵失去的時間進入身體與血融於一體。

執政者賦予城市浪漫式的敘事視角,若將時間自由政府的統領看成現代性的進步,著實銷毀了這裡獨特的歷史風貌與往事痕跡,而成為被篩選後的單一觀看方式之元兇,兩者又該何以協商與共生?作品不僅是對話的濫觴,創作者更重要的為觀眾爭取到用身體媒介重建城市想像的權利,以深刻的「現場性」重新找回個人經歷與溫覺。

 

註1:《咖哩骨遊記》取自於喬納森·斯威夫《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的諧音。

註2:詩句取自澳門詩人袁紹珊2011年出版詩集《wonderland》的〈紐約車站〉一詩,也是《咖哩骨遊記》劇情尾詩。

註3:引用萬胥亭〈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從兩句杜詩論康德時空觀與現代「漫遊」文學〉,頁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