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走上街頭:「讓人想靠近一點──介入公共空間」工作坊紀錄(下)

駐節評論人:梁家綺

讓人想靠近一點 ——介入公共空間工作坊

帶領者:達倫・多奈爾(Darren O’Donnell)、愛麗絲.佛萊明(Alice Fleming)
團隊:原型樂園、攝影-周伶芝、吳孟渝
時間:10/22-10/25 
地點:臺南市立圖書館(市圖總館)三樓多功能室、臺南公園、公園路一帶

編按:此文雖非評論,但考量對於「劇場工作方法」的採集、記錄、觀察實有必要,亦可作為有心人士往後展開進一步評論的基礎文本,且相信駐節評論人對於書寫對象的選擇,有其美學、文化判斷,遂於適度的比例原則下開放評論的園地。

 

文/梁家綺

呈現當天彷彿是個藝術節中的小型藝術節,第一站是傳統麥芽糖冬瓜茶店,到的時候,大冬瓜、製作冬瓜茶的分解步驟看板、麥芽糖的材料都已整齊擺放在桌上,觀眾體驗性的傳遞重量十足的冬瓜,邊聽講解製作經過,邊喝冬瓜茶,再洗洗手,跟著老闆娘在餅乾上抹上麥芽。老闆娘看起來有特別打扮,亮麗耀眼、美麗非常,她的兒女與孫子特意的陪伴在身邊迎接我們的到來。老闆娘最後誠摯地分享了她昨天想了一整夜「這麼年輕就結婚來到這裡幫忙夫家事業,有沒有什麼遺憾或後悔的事?」的提問,她說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歌星,卻因為很早就為家庭付出而沒有繼續追求,很遺憾。這個約15分鐘的呈現,我可以感受到老闆娘自體發光的動人,兒女為她拍照的驕傲之情,在場作為觀眾的我見證了她人生階段性回顧的自我完足。

 

如果你問我願不願意購票看這樣的演出,我想我會有點抱歉地選擇在家裡看《草地狀元》或《在台灣的故事》,而接下來的第二站木桶店&包子店與烘焙坊都有類似的狀況,前者雖然試圖創造出橋上橋下/屋裡屋外的木桶/包子店一裡一外卻有著家庭生產的緊密共生,並意圖透過交換這個概念扣合兩者,但最終並沒有做到兩者的連結,致使觀眾被分成兩個群體的分開旅行失去意義;後者對老闆的人生經歷做了仔細的分期,針對不同時期進行提問,這兩者都沒有脫離對人生經歷與專業提問,儘管加入了尋寶或是拜師學藝的橋段,但並不脫一問一答間及簡易手作,有點像在參觀觀光工廠,也完全可以是日常買賣裡就會出現的對話。

 

正當我想著「這是藝術作品嗎?」最後兩站解答了我的疑惑。檳榔店與毛巾店則提供了一個扭轉日常性的設計框架,使得呈現變得相當有趣且充滿哲思。檳榔店小組為活動命名為「包檳榔.嚼故事」,很像大地遊戲的跑關關卡,透過向賣檳榔的邱姐打工學做檳榔:在檳榔葉上抹上白灰,摺成指節長,繞著手指捲起,最後塞入一顆檳榔,當觀眾成功的完成一顆檳榔,得以點單「菁仔-少女時代」、「包葉-人妻物語」或「雙子星-自由之身」,換取計時一分鐘的人生故事,透過不同觀眾的打工與點單,順向或逆推地建構起邱姊的人生景況。

 

達倫在現場一直趁其他人包檳榔的空檔問邱姊自己積存已久的疑惑,明明檳榔這麼綠,為什麼吃檳榔的人可以吐出紅色的汁液?還有為什麼不吞下去要吐出來?他至少問了三次,但邱姊沒有(被制止)回答他,達倫不得其所,大家忍俊不住。因為這裡的規定是:如果你想問問題,就坐下來包檳榔,包一顆給你問一下,各位看官,來來來,歡迎來到案件計酬的勞動生產現場。

 

這個作品提供了一個遊戲機制,模糊日常的邊界,德國的劇作家與文學家席勒(Schiller)在《美育書簡》裡提到人具有遊戲衝動,可以「在意識到自由的同時又感覺到自我的存在,既感覺自己是物質的同時又是精神的認識。」邱姊在這個設計的框架下自然的扮演起關主,卻不失她原有的真實人生與身分,而觀眾絕大部分是沒有吃過檳榔的人(如達倫所說我們這群接觸藝術的人可能就是不會吃檳榔的人,不若卡車司機的長時勞動對檳榔刺激精神的需求),這兩個距離遙遠的群體在此相遇,達倫得真的咬下一顆檳榔他才會知道原來必須咬得夠久,紅色的汁液才會伴唾液散開、隨唇齒蔓延。

 

呈現沒有在邱姊的檳榔店進行,小攤子被拉到街對面巷子內的小小廟埕前,因為過去從事乩身工作的母親對於我們對她女兒的人生故事問個不停這件事感到相當冒犯,於是我們偷偷摸摸在廟前(有神佛見證)進行人生故事的交易,如此鬼鬼祟祟、小心翼翼而私密非常,或許每個人的人生故事分享不應被視為理所當然,它有可能是極其親密的。少女時代的青澀、人妻歲月的苦悶與自由之身此時的完滿自在,只能透露一分鐘,不能再多了,畢竟我們萍水相逢,但若你有相見恨晚之感,歡迎你坐下來繼續與我包檳榔。

 

毛巾店的作品不同於前者具有遊戲性,但它創造了一個兩幕式的反差:我們首先被帶到毛巾店旁邊的巷子裡,聽一位創作者(或是表演者)以第一人稱的敘事念著:「我是毛巾行老闆娘,我已經賣毛巾賣了三十年了。早上七點到晚上十點,我都在這裡……」這位老闆娘聽起來不太快樂,有一位腦性麻痺的小兒子,大兒子聽起來被迫世故而早熟,她的生活只在市場與店面來回往復,想到要去玩就覺得累,雖然經營毛巾店,但卻對毛巾全然失去熱情,她像是蝸居在一個暗無天日的洞穴裡。於此同時,有五個人先被請進去毛巾店裡,在外面的我發現敘事開始重複時便開始閃神,想著我們這群人會不會打擾了一個不甚快樂的阿姨呢?輪到下一輪觀眾進去之後,創作者請我們分享一個最快樂/難過/印象深刻的經驗,以此,老闆娘會挑選一條屬於這個故事的毛巾給觀眾(最後因為她的毛巾無法臨售所以統一送了另一種款式)。出乎意料的,店裡的這位阿姨笑臉盈盈,回應我們故事的聲音充滿能量,小小的店面被上百種不同材質、面料、花色、圖案的毛巾塔堆滿直直頂上天花板,但老闆娘卻能在瞬間就能找到與故事內容相符應的毛巾,毫無節拍停頓就舉起專屬與觀眾的毛巾,藍天、大海、四葉草、快樂的小蜜蜂被捧在手心展示介紹,她站在一個攤平諸多毛巾塔的大長桌內側,身後的背景也是竄入高空的毛巾堆疊,直立擺放的方式顯露了種種圖騰,我們圍繞在長桌之外,這裡自然的形成了一個舞台。

 

離開店面等待下一批人完成這個類儀式性的交換時,我恰巧坐在店門口的摩托車上,向前望去,右手邊是玻璃門裡充滿精神與笑意的阿姨展示著毛巾,左手邊是一牆之隔,仍在繼續那個悲傷的敘事,叨叨絮絮:「嗯,嘿,快樂的事情?欸,想不起來啦,但是難過的事情很多。喔,我現在……」這個瞬間產生了真實的雙重性,觀眾與老闆娘片刻而短暫的歡愉交流是真的,但她漫長而辛勞的人生日復一日無止盡綿長的滾動也被提醒著,兩者並置形成了拉扯與對比。這個呈現設定的框架使毛巾店產生了一個非日常的買賣,觀眾(無刻意)扮演了一個非為毛巾的物質性與效用性而來的顧客,店裡發生的不再是「需求」與「服務這個需求」的關係,共享的是片段故事中每個人快樂、難過、各種情緒綁縛交織投影在毛巾上的人生百態。

 

五個呈現在一個光譜各自展開,之所以花了許多篇幅描述分析檳榔店與毛巾店的作品讓我覺得具有可看性的因素(當然「好看」帶著一個相當模糊與主觀的評價,所以我才試圖分析其設計框架與效果),是我認為若我做為一名觀眾,不理解這個演出的工作過程,也完全無害於我對這十五分鐘的喜愛,以及它有可能給我的美學性感受。既因不同人群的相互碰撞產生社會意義,也同時創造出很好的藝術作品。達倫分享他在德國真的帶了一群高中生以藝術介入公共空間的操作實踐為方法,舉辦了類似我們的呈現形式(當然更加縝密)的小型藝術節,有觀眾來的售票演出,結合手機App,循線從一個點到下一個點。所以若是我們的實作再持續發展修正,也是相當有潛力的。

 

達倫在最後的論證時似乎比較在意自己藝術工作的社會意義面向,他提出跨學科的理論來印證自己的的藝術參與/介入或許是「有可能改變世界」的。從社會科學理論中,社會巨觀的改變機制在於每一個微小個人改變的累積,巨觀上系統性的運作來自於微觀中每一個個人與個人間的互動,當所有的累積到達臨界點時,就有可能產生階段性的改變;如同物理學中動力系統的相空間(Phase Space),相空間中有許多小的單擺結構與交織在一起的混段區段,當每個體系相互作用逐漸變強時,相空間中的混沌區域也逐漸增大,直至最後淹沒了整個相空間,如同每個人都像是小小的單擺,在頻率接近間互相影響,進而擴散這個影響而改變生活的樣態;生態界中使用的吸引區域(Basin of Attractions)與臨界點也是如此,當環境條件穩固,狀態就很容易滯留於低點,但當穩定與不穩定的系統相互消弭交融的時候,就有可能產生相變。除了上述這些,還舉了數學家發明的康威生命棋(Conway's Game of Life)【註5】、著有《微觀動機與宏觀行為》的諾貝爾經濟學者湯瑪斯.謝林的分隔模型(Thomas Schelling's segregation model)探討因為種族與社經背景的區隔現象,當出現對他人接受度微小的心理層面改變就可以使隔離不再顯著。種種跨學科的引證,是達倫為自己的實踐找到理論的背書,以證明透過看似極其微小的改變、互動、碰撞與相互影響,是有可能漸進改變世界的實踐。

 

最後一個下午除了理論的驗證,達倫也帶大家一個一個回頭檢視我們的呈現,用前述的PCS模型評估三個面向,並同時修正操作上的概念:例如這種類型的演出很容易有不確定因素影響概念性(conceptual)力度上的強弱,如冬瓜茶店老闆娘經過一夜沉澱後才產生的回答很可能是個很好的素材、木桶店裡無法預期的客人也產生時間預期上的落差;而所謂身體性/物理性(physical)力度並不只是指參與雙方關乎身體的部分,也同時可能是呈現的結構與完整度,所以木桶/包子店應讓分開行走的兩隊理解彼此的意義,或設計框架給觀眾看不見場景的線索,如在橋上木桶店對先生問太太的事、在橋下包子店對太太問關於先生的事,最後透過交換重整一個家的面貌;烘焙店的小組成員在分享時強調了老闆在食安上對食材的堅持這一點的說明上,達倫則澄清了所謂社會性(social)力度並非指老闆對實質社會的貢獻與意義,而著重在如何導引兩群不同屬性的人相互碰撞的過程(如檳榔與做藝術的人、神秘巷弄裡的家庭包子店與不會發現這樣家庭生產關係的客人)。達倫指出檳榔店的工作小組在與邱姊媽媽協商過程的不順利是重要的,最後反倒營造了在秘密場所交換故事的親密;而毛巾店難得的創造了一個兩幕的反差演出與敘事上的扭轉。

 

這些建議與討論有的相當實際,但也有抽象的提醒,如達倫請我們找到故事動人的吸引力點(find the ‘’Hook’’),但如何找到、如何精準的抓到有趣之處,則沒有提供解答與方法,或許受制於時間,或許編導的訓練得用更長時間、以不同脈絡理解學習。工作坊是一段一起工作、實踐、試驗的歷程,不該以呈現為最後目標、喧鬧地拍手各自解散,而是在討論與反思、提問中去釐清,面對藝術介入社會/空間在概念與實踐上有可能面對的疑惑與困境。

 

在達倫富有能量的帶領下,工作坊在很完整的架構、理論、實踐、檢視修正中縝密細膩的完成。這篇記錄並非意在評斷呈現的好壞,而是透過略顯瑣碎、冗長的文字介紹達倫的理論、做過的案例、設計框架、練習實踐,呈現當下的細節與反思辯證,透過書寫將原本僅是十五個參與者經歷到歷程的公共化,也透過粗略的評析最後的呈現,釐清藝術介入公共空間或社會參與式藝術有可能的困難,提供如何實踐、如何可能的方法。所以如果你也想以此理念、方法創作,就走上街頭,從找到一個人說:「你是我的天菜!」開始吧!

 

 

註5:可見「泛科學」網站中〈電腦裡的生命遊戲,等你挑戰讓生命無限延續!〉的介紹:https://pansci.asia/archives/95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