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水溯源 看見隱身土地下的水脈

由太魯閣族藝術家瓦旦.督喜所帶領的TAI身體劇場在2015年作品《橋下那個跳舞》首次向觀眾介紹「腳譜作為方法」的創作特色,瓦旦與劇團花了兩年做田野調查與研究,慢慢找出踩踏與拍子和土地的關係,記錄下六十多式「腳譜」並將之內化於作品當中。同一年底的作品《水路》則在腳譜創作方法之上又加上了對水路遷徙的想像和延伸。本次臺南藝術節節目《道隱》的製作中,瓦旦帶著表演者進入台南西拉雅族吉貝耍部落與大武壠族六重溪部落,透過創作去挖掘屬於他們的文化遷徙。
 
TAI身體劇場團員、也有參與《水路》的表演者以新分享了這次身為旁觀者的感覺。他說從《水路》到《道隱》,雖然有主題上的聯繫,但前者的命題是水與生命的關係,而後者在遇見部落當地地緣因素後,變複雜了,創作主題更偏向文化,不過,「與其說文化不如說是生存,我們在說他們的生存,用水來譬喻他們(平埔族、大武壠族等或甚至是整個台灣的文化系譜)。」,以策展人周伶芝的話來說,是「看看在名為臺灣的這條主要流域上,這些文化如何分流、創造新的河道。」
 
太魯閣族與平埔族的相遇
 
當初因為朋友的朋友,瓦旦和TAI劇場與台南的西拉雅與大武壠的部落接上線,雖然都是原住民,不過對瓦旦來說,這次的交流分享與創作很常讓他有「哇」的感覺。首先是身份認同問題。「對我來說原住民身份一直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遇見平埔族的,交流以後,覺得他們真的要很努力被看見。」
 
平埔族生活領域與漢人較近,文化融合的情況也比較多,像道教廟宇的多神信仰和平埔族的泛靈信仰的結合,或是語言傳承的流失,都讓他們一開不被認為是原住民。從1990年代原住名正名運動開始,他們就努力不懈地駁斥那些「認為平埔族與漢人沒什麼不同」的言論,去將隱性的文化特色顯示出來。
 
瓦旦也將話題帶到「究竟原住民代表什麼」的話題。舉例來說,官方對大武壠族的定義就曾發生過幾次改變,曾因風俗、語言、信仰的相似與相通被認為是西拉雅的分支,但後又發現其文化認同存在根本差異。在官方原住民系譜的考察中,學者幾乎都致力建立一套標準來做精確的判定,雖然其中也不乏對原住民文化和生存環境很細緻的觀察,但時常被排除在研究敘事之外的因素是,原住民自己如何稱呼自己?如何判定什麼是「我們」,什麼是「他們」?
 
瓦旦分享到,太魯閣族語中,「太魯閣」的意思就是「人」,這在排灣、布農等族也都適用,字詞的創造一開始並不是用來分類的。對太魯閣來說,生活空間是區分「我們」與「他們」的重要關鍵,但其他族不一定這樣分,於是每個族都有其獨特的內在文化邏輯,是沒有特定判準,都要深入其生活方能找到端倪。
 
以換食匯流
 
 
這次讓兩個族群「匯流」的秘密武器還有「換食活動」。食物本來就是跟著人遷徙的道路一起移動,像植物的種子、料理的方式等也會跟著一起傳播。瓦旦他們帶著醃肉、山胡椒、魚蛋、魚腸去跟他們交換當地特有的食物。「我的感覺是,每吃到一樣食材,你都能感覺到牠生活的場域與方式,牠吃什麼,生長在哪裡,都能由味覺去發現」。換食讓他們拉近了距離,也體驗了彼此的生活方式。
 
他們也互相觀察彼此文化中對水的看法。大武壠族語中「向」可指任何與法術、禁忌有關的事,如祈福用的酒、水等就被稱為「向酒」、「向水」。向水本身不是有法力的水,而是代表與先祖的聯繫,其中「源頭」的意涵不單是水源的源頭,也是自然環境的規律中的源頭,而情感上,「向水」對他們來說是他們可以依靠的,也是認同源頭之一。
 
從《水路》到《道隱》— 我們如何生存
 
回頭談談從《水路》到《道隱》的創作路徑。兩個作品都隱含追溯源頭的主題,不管是水源還是文化遷徙,不過到頭來會發現這條路徑是動態的。瓦旦說,以前在部落,水在哪裡人去哪裡,現在反過來人去哪裡水就要接去哪裡。另外,像是打地下水的過程,底下的水被打下去後經過沈澱就有淨水可用,但被用過後又污濁了。對瓦旦來說,這隱喻了他時常經歷的階段與狀態之改變。
 
山上的水源總是乾淨,但一與源頭遠了就又污濁了,所以得不斷回去源頭記得那種乾淨。「在進入到下一個階段時,面前會有一扇扇門,如果我站在這門前,覺得我混雜、污濁了,不知道要怎麼出那扇門,我就要回去源頭,脫離那個混雜,才能進入下一個階段。」
 
這是瓦旦個人在面對身份與族群認同時所產生的動態溯源過程,但同時也是整個台灣在面對島嶼歷史脈絡時發生的情況。瓦旦說:「當我們在談論這個島時,常常太多政治利益的介入,愈談島好像就愈模糊了,因為沒談到卻很重要的,是我們如何生存。
 
 
接受島嶼的複雜性與模糊
 
當我們用越來越多文本與理論去說台灣究竟是什麼,裡面文化又怎麼分類,同時卻忽略真正去觀察島嶼本身的生活狀態,去觀察然後不下定論,去感覺時時刻刻變化的水流,或許是其中一種溯源的意義。
 
《道隱》演出場地在台南水道,舞者將縱橫於那條長長的階梯上,穿插集體創作的歌謠與腳譜舞步,呈現上述所說這動態的溯源之路。這次TAI身體劇場也為演出做了六首歌,加上鳥類壯聲詞,以沒有語言的母音串成類似古調的旋律,從腳步節拍裡找聲音、從音樂裡找動作,慢慢構建出以身體圖示表達溯源之抽象意義的方式。
 
瓦旦也讓舞者們隨機朗讀《種回小林村的記憶: 大武壠族植物人文誌》中的文字,一天排練找到了一句長度剛好的句子,就這麼合進曲子裡、找到歌詞了。這會是整個演出歌謠中唯一一句漢語語詞。對瓦旦來說,試著使用漢語語詞在演出中,是為了創造那種隱約是漢語卻又不是的狀態。在這種語言混同中,「溯源」的主題就不只侷限在原住民族群認同,也指向台灣文化的複雜性和多樣性。而唯有接受島的複雜性和模糊,才能看見隱身在土地下的水脈。
 
文 / 于念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