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藝術找答案.第十四步 STEP14

【Q66】小孩的藝術創造行動中,隱藏哪些有趣和值得關注的訊息?

 

答案提供者|羅士哲,臺南「古意唸歌團」團長、體制外教育機構「台南塾」主持人。

 

小姐小姐別生氣,明天帶你去看戲。看什麼戲?看你爸爸流鼻涕……

 

然後呢?你的下一句是什麼?你可以再往下唸多長呢?

 

如果我說這是一種「語言遊戲」,大概不會有人反對。但如果我說,這是某種藝術文化的原型,恐怕就會有人難以接受了。這些無俚頭的內容,跟藝術,跟文化有什麼關係?

 

要說是文化,首先得要有某種普遍性。這種普遍性,可能遍及某個區域範圍,或者,可能由某個特別的社群共享,跟他們的文化特色有關。你曾聽過上面這段順口溜,唸到後來變成「、直、直升機;、機、機關槍;槍、槍、槍斃你」嗎?我是在一位眷村子弟口中聽到這段唸法,這直接和他的童年經驗,聽長輩聊天的內容扣合在一起。這段順口溜,在無意間傳承著戰爭記憶。

 

普遍,同時也是特殊。

 

順口溜,用台語來說叫做「孽譎仔話」(gia̍t-khiat-á-ōe)。但在成人世界流傳的孽譎仔話,跟小孩世界又有所不同。成人世界的孽譎仔話,往往有某種寓意,用來濃縮某種複雜的情感或旨趣。譬如,人說「牛有繚,人無料」(gû ū liāu, lâng bô-liāu),繚指「繚索」(liāu-soh),是牽牛的繩子。牛的方向可以由繚索控制,人卻不行。這一方面在運用「繚」跟「料」的諧音韻腳,一方面則表達人的決定和命運,難以預料的含意。押韻,也就是台語說的「鬥句」(tàu-kù),其實就是語言中的音樂性。孽譎仔話是語言與音樂的結合,是常民的詩句。

 

小孩世界裡的孽譎仔話,又是如何呢?小孩一般來講難以掌握寓意,也對那種高深的旨趣沒什麼興趣,倒是對笑詼(chhiò-khoe)興致高昂。鬥句仍然是基本的原則,有鬥句才有音樂性,念起來才有趣味。但目標不再是寓意旨趣,而是笑話,是找韻腳來拼湊出一則亂七八糟的故事。在小孩台語能力普遍低落的現在,用台語來唸順口溜,在小孩世界是很罕見的狀況。但在華語順口溜裡,還是能看到類似的特色。下面舉幾個例子,是我在國小的孩子口中問到的。

 

〈一、一張床〉

一張床,兩人睡,三更半夜,四腳朝天,五馬分屍,六六大順,七七乳加,八八風災,九九乘法,十全十美。

 

〈二、XXX的內褲〉

XXX的內褲三百六十度,飛上飛下飛到總務處,總務處的阿姨幫你洗內褲,洗完內褲夾在聯絡簿,老師看了很生氣,一腳把他踹到美國去,美國的阿姨真美麗,送你一盒巧克力,邊走邊吃邊放屁,醫生說你有毛病,送你三顆維他命,吃一顆,沒有效,吃兩顆,死翹翹,吃三顆,奶奶雞雞蹦蹦跳。

 

〈三、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二三四五六七,阿嬤掉進洗衣機,我在旁邊笑嘻嘻,阿嬤說我沒良心,我罵阿嬤三字經,阿嬤拿起打火機,燒掉我的小雞雞。

 

〈四、東西南北〉

東西南北刺耙耙(chhiah-pê-pê),打破玻璃你要賠,你不賠,我就叫你刺耙耙。

 

漢語語系的語言,一個基本的特性是「聲調」。語音的高低變化,會影響到語言的含意。台語的「狗」和「猴」,華語的「魚」和「雨」,都是例子。我們的語言富有音樂性,表現在聲調,表現在朗誦起來的旋律,表現在韻腳重複時產生的節奏。這樣的語言,吟頌起來令人想跳舞,頌得高昂就形成了歌。台灣的傳統音樂,處處能找到這樣「語言音樂化」的特質。尤其,在傳統的「唸歌」(liām-koa)當中。

 

一次傳統音樂的課堂裡,我教小孩寫四句聯。起頭的一句,是小孩流行的古怪遊戲:「你食龍蝦我食屎」。遊戲的細節先不多說了,不妨問問你身旁的小孩吧。依據前面說的原則,我們要想辦法從韻腳裡面拼湊出笑詼,我列出各種跟「屎」(sái)押韻的韻腳,諸如「咳」(hai)、「彩」(chhái)、「來」(lâi)、「䆀」(bái)、「愛」(ài)、「海」(hái)、「知」(chai)、「呆」(tai)……孩子們對台語的掌握度普遍不佳,要透過翻譯來逐步了解,但要拼湊出好笑的句子,倒不受這一點語言隔閡影響。下面來一小段「你食龍蝦我食屎歌」給各位看看:

 

你食龍蝦我食屎

食屎食甲笑咳咳

你若無食真無彩

若欲食屎綴我來

 

人我越食是越䆀

食落到地無人愛

只好孤單去跳海

來共逐家say goodbye

 

人我跳海無人知

你若知影倒頭栽

栽若到地變孝呆

火車軋過扛去埋

 

拼好句子,學會唸,又學了一段時間。最後一關是要用歌仔調來唱出來,我選了台灣歌仔戲與車鼓陣常用的「雜念仔」(cha̍p-liām-á)來教小孩唱。其實,唱反而簡單,就像前面說的,雜念仔這樣的古調,其實就是「語言的音樂化」。會唸,就會唱,反之不會唸,就很難會唱。以下有我試唱的片段,有興趣可以聽看看。

 

 

音樂的根基,在語言中。語感、節奏、韻腳的掌握,源頭則在孽譎仔話,在順口溜當中。這是台灣藝術文化的原型,語言遊戲在此反覆創作,生生不息。

 

圖片攝影|廖炎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