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藝術找答案.第十二步 STEP12

【Q26】藝術節怎麼讓我們發現不一樣的臺南?

 

答案提供者|鄒欣寧,臺南藝術節刊物《偏偏遇見台南》(2019)、《ㄅㄠˋ地方:問問題、找答案》(2020)編輯。

 

鄒欣寧:偶爾我會和人介紹自己是半個臺南人。以屬地主義來看,我確實是若干年前出生於臺南空軍醫院,也因為兩位舅舅定居臺南之故,好幾年的寒暑假都在臺南度過。於是乎,友愛街鹹酥雞、鱔魚意麵、度小月、虱目魚粥……也說得半口臺南味,聽人笑臺南人嗜甜時,內心會不以為然道:你哪懂甜所能牽引勾動的其他滋味?(當然,這是很明顯的五十步笑百步)

 

問題是,我同樣落入了外地人談論臺南時的陷阱。美食、廟宇、古蹟、中西區。關於臺南其他區域,很長一段時間我僅知從臺南市南區穿過仁德回到高雄阿蓮外婆家的路途,而且是在車上匆匆駛過的童年飄忽印象。

 

再接觸臺南,是因為舞蹈。彼時為雜誌報導臺南從舞蹈社文化一脈相傳所發展出的當代舞蹈樣貌。幾個重要的舞蹈社、舞團、表演場地,仍多集中在傳統定義的臺南市,除了為欣賞一個舞蹈社成果發表會而遠赴歸仁文化中心。那是我初次去到臺南市以外的臺南。

 

接著就是臺南藝術節了。被文化局和策展團隊連袂拉著扯著,把觀眾揣離臺南市區的藝術節。我對臺南的印象:美食、廟宇、古蹟、中西區,終於開始鬆動,搖落。童年以來積累的甜味不復返。自那時起,就不斷滲入我腦中隸屬臺南的領域,淹沒了陸地上既有的滋味、空間與我曾視為安穩不移的界線。

 

所有發展久遠的聚落,必然與水有著衝突又親密的複雜關係,尤其以農業為主的社群。我在重新認識臺南的過程中,一再被人文地理反覆提醒著這點:從台江內海、鯤鯓和「青瞑蛇」屢屢變動的空間位置,陸地消沉復淤積,水域時南時北、前進又後退。荷蘭人、漢人、新港人、蕭壠人、西拉雅人、大武壠人……許多族群在這片水陸界線恆常改變的地域上演著資源掠奪、共享或重分配的戲碼,但比起這些愛恨情仇的人類故事,水域變遷如何跟陸上的生物共構一支你消我長、彼進此退的舞作,更能引我遐思。

 

每每騎車沿著台17從市區往安南、七股路上,道路兩旁時隱時現的溼地風景總讓我忍不住停車流連,想像數百年前臺南的水陸交界(比現時更靠內陸)大抵如是景象,五梨跤和欖李構成的紅樹林勾勒出的界線,總是比一座座水泥橋墩的筆直線條更神祕、曲折、豐饒。

 

曾文溪下游近出海口的廣遼,也不是大內一帶的中游,與惡地相互爭地、伸展有限的曲流所能想像。研究西拉雅延山聚落文化的臺南藝術大學博士生陳冠彰,曾在《偏偏遇見台南》一書中娓娓敘說曾文溪中游附近的頭社、社子兩個西拉雅族群,如何藉由往河道競跑、取水等儀式,提醒族人莫忘以農耕、漁獵與水共存的世代族群記憶。

 

找水,是在傳統社會討生活的人必備的本事。2019年在臺南水道演出《道隱》的太魯閣族編舞家瓦旦.督喜說過一句令我難忘的話:「水跟人從不浪漫,而是要命的關係」,缺水固然讓人類身體無以為繼,一旦大水氾濫,也同樣奪人生機。但生存和死亡,豈不也跟瓦旦父親告訴他的話一樣:像溪流碰到石頭會暫時分開,但終究會合在一起。

 

因為參加今年藝術節《人生的一條歌》而結識的廖芳益大哥,則直接告訴我們:打從結束臺北青果生意,回到家鄉後壁侯伯社區種稻後,他遭逢的不只是找水,而是更激烈的「搶水」。水,降入遙遠的曾文水庫集水區,再經由嘉南大圳流入滿是水田的後壁田間水圳。他熟練地數算給我們聽:水庫放水固定每年一月、七月,但這一年少雨缺颱風,水庫只有三成水,乾扣扣,水不放進圳裡,二期剛布下的稻怎麼辦?後頭最需要水的灑藥、出穗怎麼辦?稻葉一乾,稻穗可就結不出來了。鄰里搶水搶到爭執屢起,還傳聞有人開槍,但,乾乾的圳道也不會被子彈打出水。

 

臺南的水,從天上降下來,從無邊際的海洋漫過來,從被颱風掃蕩甩尾的河道流出來。水挾帶著泥沙,有些沉落堆積,有些繼續捲入波瀾裡,這些泥沙開啟了水域與陸域不間斷的動態交替,也才有了漁光島(三鯤鯓)的老人喃喃:水與陸之間不停變動的界線,才是島嶼永恆的不變。本該分明的,在此持續保有曖昧不定的動態,對比市區內久經詮釋而凝固的「歷史」和「古蹟」,臺南的不定之水與動盪之界會引人進入怎樣的敘事流域呢?於我,這一題更迷離也更值得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