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藝術找答案.第十一步 STEP11

【Q39】為什麼要以藝術之名去跟地方的人事物相遇?這樣做出來的創作比較香嗎?

 

答案提供者|

鄒欣寧,臺南藝術節刊物《偏偏遇見台南》(2019)、《ㄅㄠˋ地方:問問題、找答案》(2020)編輯。

 

我只知道,要不是以藝術之名,我也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站在這裡,對著手掌上一顆超過十公分的草菇連連發出「好大好大~」的驚呼。

 

這裡,是一個坐落於柳營和六甲之間的菇寮,屬於柳營人方成山所有。人稱「阿三哥」的他,這天臨時被太太張春來要求,在中午時匆匆返家,跟一群搞藝術的青年說明菇寮的工作內容和禁忌。末了說到興起,阿三哥索性帶大家去菇寮看究竟。

 

要不是臺南藝術節這一年的「社區策展」決意跟臺南非都會區的老人合作;要不是柳營從眾多大臺南鄉鎮區域中浮現;要不是農會幫忙牽線引介藝術團隊去認識「天籟歌唱班」的老人;要不是個性積極爽朗的張春來答應參加《人生的一條歌》計畫;要不是她提起家中長年經營聽來神祕的「菇寮」;要不是我們對「為什麼身上不乾淨(正在生理期)的女生不能進菇寮,連從外面經過看一眼都不行?」產生莫大好奇;要不是阿三哥那天中午恰巧有空接待我們,為我們的疑惑細說分明……

 

每一個「要不是」,像極了藏在世界角落抽屜的一柄小鑰匙,一道門撞開下一把鎖。這看似隨意又鑲嵌得恰到好處的機關,最初,以藝術之名。

 

「菌是很敏感,很『清氣相』,若是身軀不清氣,尤其外人,自菇寮外面走過看一眼,菌就死光了」。雖然,面對我們「為什麼?這個禁忌是怎麼來的?」追問,阿三哥僅表示:「這是自古傳下來就這樣……」

 

再三確認團隊一行人都「乾淨」之後,我們隨阿三哥走進了漆黑的菇寮。一陣發酵氣味混在悶濕的空氣中撲面而來——可以想見為什麼春來姊說,在菇寮工作不容易,非常艱苦。一身汗濕、清瘦的阿三哥兒子從菇床層架的夾道走出來迎接我們,「他剛接我工作時卡有肉,今嘛瘦多了」,阿三哥說。

 

「哪無看到菇?」「剛摘完哪有菇?摘完還有菇,不就發財了?」儘管這麼回答老爸,阿三哥的兒子仍巡視了一下菇床,不多久便摘來一顆漏採之菇給我們瞧,於是我們發出了「好大好大~」的驚呼。

 

他們輪番解釋著:草菇是全年都可以種的,看來如月球表面的菇床也不是土壤,而是由紡織廠廢棉構成的介質,「這卡會含水」,把菌灑在廢棉介質上,控制好溫度和濕度,不需任何加工養料,兩週後就可採收鮮美肥大的草菇。

 

試著走進菇床的夾道,一股熱氣立刻薰出身體汗水。阿三哥說,寮內平常的溫度會保持在七十度左右,也會以蒸汽殺菌,在裡頭工作半小時就能讓人全身汗濕。走在我前頭的兒子隨手摘下菇床上一朵半透明的細菇,「這種我們都叫作『胎哥菇』,因為不是我們要的」。

 

從台北來的我們,不知是不是逛的市場不夠多,總覺得很少在台北市場看見這麼碩大的草菇。阿三哥說,他們算是一條龍的經營,除了自己養菇、也收受其他菇農的產品,再配送各縣市果菜市場或一般市場批發販售。今年疫情衝擊,他們的生意自然也受影響。但,即使不是疫情,我仍困惑著:我在市場上可見常買的,似乎多是金針、杏鮑、秀珍等太空包種植的菇類,而不是如阿三哥的菇寮種植的草菇,或冬天時輪種的國產洋菇。這是為什麼呢?

 

阿三哥說,三、四十年前,柳營、六甲一帶還有好多菇寮,是全台灣種植菇類最多的地方,當時他生意做得大,連太太春來都要幫忙,每天扛一包包二、三十公斤的菇,扛到雙肩都黑青,腰椎也受傷。如今菇寮有兒子接班,事業雖可稱穩固,但目前六甲菇寮就他所知大約只剩十來間,養菇業由盛而衰,已是不爭的事實。

 

後來,我在農業期刊論文中,總算找到了某些答案。原來,菇類種植在台灣是從上而下的計劃性扶植。從日治時期被學者列為「台灣有希望的園藝作物」起,國民政府來台後,為了賺取外匯,自1950年代引國外菌種,讓各縣市小農加入契作,採收後製成草菇、洋菇罐頭外銷全球,此後約十年,台灣成了馳名國際的「洋菇王國」,1975年更是全球草菇第二大產區,直到台灣走向工業化,西部平原上的小農菇寮逐漸被工廠取代,而紡織業的蕭條也連帶使得在廢棉上產量豐碩的草菇和洋菇,漸漸失落了育成沃土……

 

當外貿計畫改弦易轍,保證收購的好價不再,從業人口下降是不難想像的。但是,像阿三哥這樣的菇農為何能留下來,成為沒落菇業中的堅持者?這一題,我要留著當作下次去柳營與他相遇的理由。

 

至於,以藝術之名,我們到底為了什麼?又欲求著什麼?沒來由地,我想起兩千多年前的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未滿三十歲的年輕君王揮軍遠征,從希臘一路弭平敵人直到遙遠的埃及。在河畔,他遇到了一個老人,老人問他:你為什麼來到此地?

 

不只是為了相遇。不只是對消失的事物好奇。菇寮中流洩而出的高溫發酵氣息再度覆蓋我的記憶。你可能不會認作香氣,但那裡頭有刺鼻的生命,足以誘引人們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