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夢境
時間:2016.05.13 21:45
地點:手艸生活
文/陳昭廷
同一檔戲,每次演出當下都是獨一無二的,要是演出只有一位我,那位我便是那次獨一無二的表演,唯一的見證者,彷彿夢境,是最親密的體驗。
表演如同一幅超現實主義畫作,沒有明確的語言與敘事,意義建構在動作、顏色、物件、空間中,這些個別的元素都是你熟悉的,卻以脫離日常邏輯的方式重新組合,為了理解眼前嶄新的景色,必須用不同的眼光,一一重新檢視那些熟悉的元素的細節。不同於一般觀賞表演的經驗,觀看的當下必須和許多人共享,觀賞《人生如是》,則如同在博物館觀畫,當下只有自己與作者,這種親密的狀態下,要理解作品,必須全身心去感受,必須向內在挖掘,尋找與作品的連結。這種感知狀態需要高度的能量,必須慢下一切節奏,才能進入作品的一切細節。
手艸生活的二樓下來一位短髮的女性演員,穿著有白色圓點的深藍洋裝,捧著一白色木盒,自出現後便以極專注的眼神凝視我,同時微笑著。原本期待演員會帶我進入手艸生活的二樓,但她為我戴上一副全罩式耳機後,反而帶我走出手艸生活,進入裕民街緩緩漫步。全罩式耳機中低沉緩慢的鋼琴旋律,同樣悠揚低沉的男聲合音,被夜色及路燈鍍上一層透明翠綠薄膜的裕民街有其他表演者:有著深色洋裝、黃色洋裝者,一位裸上半身,頭髮覆滿如刮鬍泡或奶油糊狀物的阿伯男子,均以同樣沉穩堅定的步伐,或漫步經過我們,或走在我們面前。一位著粉色裙裝,白色舞褲的演員,則如音樂盒中的舞蹈娃娃,佇立於轉角處,另一位著橘色裙裝的女性演員,則在另一轉角處,以舞蹈姿態對我做呼喚的動作。無人的裕民街,公共空間化為舞臺,成了我與演出者的私密空間,空間的定義被翻轉,因獨佔過去不可能擁有的空間,激發我的好奇心和觀察力,用力感受、探索這空間,身體不自覺要衝出,反映我翻騰的內在狀態,但演員依舊維持著悠揚的步伐,照著指定路線行走,以她全身的節奏,慢下我的興奮疑惑,讓我不再急於探索路線外的景色,以更沉穩的態度,專注於眼前所見。裕民街之旅,猶如對空間的禮讚。
走出裕民街後,引路演員將我指引上一輛休旅車,休旅車上坐著一女演員,她有鮮紅的唇,驕傲的眼神,一襲深藍色洋裝,是位艷麗的女郎。出發後沒多久,她便關上車燈,只能透過她面前長木箱中的螢幕,散發出的光束看見她的臉,她臉上一會蓋著紫色,一會是白,又成了綠、藍……等顏色相間。她高傲的凝視我,慵懶地倚在座椅中,不時用手臂、手掌、臉觸摸座椅,但兩次露出痛苦的神情:第一次好似腹痛時,她坐著將裙子撩起至膝蓋上方,手伸至裙中要摸什麼似的,但抽回手指時什麼都沒有;第二次她以雙手摀住嘴,痛苦的表情似乎要嘔吐了,但捧著的雙手拿到我面前,卻仍是空的。我就坐在她隔壁,既緊張又疑惑地看著這一切。雖處於同一空間,而且我與表演者物理上的距離極小,但不同於裕民街上與演員的狀態,我與車上的演員兩人的身心狀態毫無交集,我與演員之間的隔閡,反而比在開闊街道時要大得多。螢幕光束的映照,那些無真實結果的痛苦,則為我眼前那真實的人,加上一層虛假的意象。在這小空間,反而重新開啟相對立的觀、演關係,親密距離反而帶出表演的假象。
車子停在一小倉庫外,門一開,看見一塊鑲著金黃色LED燈泡的箭頭指標,被濃霧包覆著,車上的演員以手臂及眼神示意我跟著箭頭前進。倉庫內黃色的燈光,站著一開始將我帶出手艸生活的短髮演員,以及一位在裕民街時經過我面前的演員,著近黑色的深色洋裝,綁著一條辮子。我坐在一木椅上,面前有一沒隔板的木櫃,高度剛好在我坐下後的視線高度,短髮的演員彎下身,將頭放在木櫃上,如娃娃般無表情,用右臉頰貼著,從我的角度只看得到一顆頭。另一位演員來到她身後,往她口中塞入麵條,大約兩口後,短髮演員換以左臉貼著木櫃,另一位演員這時撩開短髮演員的頭髮,在她脖子上吻兩下。之後他們將木櫃蓋在我身上,完全限制我的身體,剩一顆頭可轉動,我見她們兩人互餵葡萄,也塞給我一顆,之後那位綁著辮子的女演員脫下內褲,掛在我身上那木櫃,走向我正前方的牆壁,上頭鑲嵌著一些四方形木頭,中間都有一圓洞,她打開其中一塊,伸手進去探找些什麼,抽出手指時上頭沾了些如黑泥的墨綠液體,表情痛苦的凝視我一會兒,踩著牆上的四方形木頭,鑽進天花板消失。被塞麵條,或是痛苦的眼神,應是倉庫內的兩位演員遭受痛苦的暗示,但我只能以身體被限制住的狀態,眼睜睜地看。我是一名觀眾,觀看理應是我唯一可做的事,但演員們的神情卻似乎希望我能出手干預。這些事發生時,我完全沒有注意到短髮演員,當另一位演員消失後,她便怒目瞪視我,把木櫃移開,轉動我的椅子至門口,緩緩逼近我,帶著憤怒的眼神將我逼出倉庫,休旅車仍在那,但裡頭似乎換了個人,原本的木櫃則倒下變成座位,我上車後,短髮的演員依舊帶著憤怒的眼神,用力的拉上車門,發出巨響。車子便開走了。只是看著,似乎錯了,只是觀看,似乎是不道德的。
再度回車上,原本坐著那位艷麗女郎的位置,現在坐著一位著白色無袖背心的阿伯,他是裕民街上為我指路的其中一位演員,拿著威秀影城的爆米花和飲料,一派輕鬆,把爆米花分給我吃,並對我說:「我以前演過三部電影。」我以為這時該和他搭話,便回問哪三部,但他只是默默的繼續吃喝手上的零食。不久,車門又突然被打開,上來一位抓著吉他的男子,他是裕民街上提著香爐的那位,頭上及上半身上仍沾著那些白色糊狀物,像是剛被朋友們慶生過似的。他抓著吉他,神情中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阿伯繼續吃著零食,我疑惑的來回看著這兩位,男子試探性地撥了幾下弦,見我和阿伯沒反應,慢慢開始演奏和弦,神情也漸漸放鬆,阿伯這時又開口說:「我也喜歡唱歌呢。」男子像是得到許可般,阿伯說完這句話,口中原本哼著的輕細音調,成為放鬆的旋律,吉他和弦也變得熱絡,演奏得相當開心。此時,車門再度開啟,上來了兩位女性演員,也都是曾出現在裕民街的演員,橘色裙裝的那位曾以舞蹈呼喚我,著白色舞襪的那位,當時則如娃娃般佇立於轉角。她們帶著啤酒和四個透明塑膠杯上車,開心的微笑坐下,除了彈吉他的男子,帶我們一同乾杯,她們也加入男子的哼唱,車內氣氛相當歡愉,但兩位女性演員,卻拿出卡通般的白人塑膠假頭套,套在臉頭上,緩緩地搖頭晃腦,像慢版的搖頭娃娃,嘴裡仍然哼著輕鬆的旋律。阿伯突然關起燈,車裡一片漆黑,但音樂持續進行。車門再度打開,原來回到了手艸生活的巷子口,下了車,巷口插著一根燃燒著的仙女棒,回頭看車內的演員,他們帶著調皮的神情,關上車門,車子便離開。
手艸生活周遭的巷弄如今看來和臺南其他街道無異,那些轉瞬之間忽然出現在我眼前的人和物,又一瞬間消失,車上的女郎到哪去了,那間倉庫在哪,無追尋的線索可循。這趟旅行如朝聖般莊嚴肅穆,又如陷入一場意外事故中令我緊張,在這些空間的奇異氛圍中,演員們不論做何古怪打扮,做何古怪姿態,反而完全不顯突兀,最格格不入的是我本身,猶如來自現實的闖入者,演員們是那世界的居民,好意的為我指引回家的方向,將我指引出這場演出,帶著微笑回到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