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關於抉擇與背叛的故事

駐節評論人:白斐嵐

阮劇團《城市戀歌進行曲》

時間:2017.04.20 19:00
地點:新化大目降廣場

文/白斐嵐

 

  新化,在台灣的文化地圖上,可說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位在台南近郊(當然,舊時人或許不會如此定義遠近),嘉南平原與丘陵山系的接壤,山水環繞,即便從來不是府城、鹿港那樣的文化古都,卻也有著自身深厚的人文傳統。老街上一座楊逵文學紀念館,除了簡單陳列了這位在地文學家的生平事蹟,更驕傲地一一列出所有出身新化的作家、文化人,而此次阮劇團在大目降廣場演出《城市戀歌進行曲》的劇作家許正平也在此列(另兩位編劇為阮劇團成員吳明倫與盧志杰)。後方另一棟紀念館,則是向同樣出身新化的早期國片明星歐威致意。演出當天下午,在當地文史工作者大力奔走下,小鎮居民紛紛彼此提醒「晚上要去看戲喔!」在此同時,也聽見有人感嘆「我記得我小時候有去看過戲,好久以前了。」「你那時候看的那是新劇」,旁邊人回應。和那些我們印象中的庄腳農村、藝術偏鄉不同,這裡的人對於所謂的「現代戲劇」並不全然陌生,只是「很久沒有過了」。這之間的鴻溝,正是台灣斷裂的歷史所留下的痕跡。

  在踏入新化文化巡禮前,還是言歸正傳,先聊聊這齣戲吧。台南藝術節邀請返「嘉」耕耘多年的阮劇團與新化出身的劇作家許正平共同合作,在大目降廣場推出《城市戀歌進行曲》。劇中特別以新化本地「蜘蛛精」傳說為題,並以台灣近代社會發展史為框架,鋪陳了跨越三代的愛情故事:第一代,農業社會,女子清秋周旋於作穡人與讀書人兩兄弟間,最終選擇了哥哥,弟弟則遠走他鄉;第二代,經濟快速發展的工業時代,清秋守寡養大的女兒來到台南市區做女工,與組長相戀,放棄了在故鄉新化等待的青梅竹馬;第三代,當代,清秋的編劇外孫面臨創作瓶頸,女友要和他分手,獨自前往澳洲,於是決定回到故鄉陪伴逐漸失智的外婆,甚至將外婆的故事寫下來。平心而論,以台灣社會發展歷程為襯底的跨世代愛情,早已是本土小說、電影常見的主題。即使拿鄉野奇譚作為包裝,其「蜘蛛精攪擾女性思緒」的故事設定,更讓自身陷入性別刻板的危機。然而,隱藏在鄉土劇八點檔表皮下的,既非歌頌刻苦耐勞的偉大女性,也非嘲弄變心如春雨的女人愛情,還有著劇作家偷渡的弦外之音:身為文化人/創作者與故鄉間難以拿捏的距離。每一個選擇,關乎的不是愛情,而是每個離鄉(無論心靈或身體)的人們,面對歸鄉與否、甚至如何歸鄉的難題。

  劇中女子一代代輪迴般的負心(或拒絕負心),與其說是蜘蛛精作祟下「情緒化的心性不定」,反倒更像是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書中攝影師薩賓娜深深為之吸引的「背叛」:「背叛意味著打亂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著打亂秩序和進入未知」,最終「換來的只是後面一連串背叛的連鎖反應,每一次的背叛都使我們離最初的反應越來越遠。」[1]這永遠找不到歸屬的生命狀態,既是每一位創作者的詛咒,也是宿命。而某一幕清秋在場上穿著與舞台主視覺背板一模一樣色調(紅底黑線條上衣與棕色褲),更彷彿暗示了這貫串三代的女子,是故鄉土地的象徵,也是創作者心境的投射。

  對於故鄉,即使負心也依然深情的抉擇,不僅只是劇作家隱約透漏的糾結,實也是阮劇團這些年返鄉為大環境付出之經歷。在這樣的前提下,拿什麼學院式的理論術語來詮釋這齣戲,都是毫無意義的,甚至強化了這樣的背叛感。真正的問題乃在於:屬於這塊土地、這個時代、這群住民的劇場現實究竟是什麼?要如何彌補創作者/劇場工作者與在地文化間的裂痕?儘管劇中刻意以在地元素來點綴,如約會景點虎頭埤、歐威演的熱門院線片、或是台南人不只在端午節才吃的粽子,但這些終究只是日常表層的集體記憶,至於屬於此地的劇場傳統為何,恐怕早已消散在台灣歷經政權轉移的歷史斷裂、迫使文化人出走的城鄉差距,以及多年被邊緣化的文化教育中。

  於是,此時此地劇場傳統的缺無,讓製作團隊只能拿出自身在學院裡訓練,以故鄉土地經驗發展的舞台形式與劇場語彙,來搬演一齣屬於當代的野台戲。在劇場人熟悉的現代戲劇框架下,以歌舞場面增添敘事豐富性(儘管其與寫實表演脫節的意象式舞蹈肢體,甚至是彼此扞格的戲、樂、舞,實繼承了我個人並不認同的台灣音樂劇陋習),卻也加入說書人一角,遊走於台上台下,時不時以旁觀角度評論演出,拉近與觀眾距離,甚至還模仿了古早時代政令宣導(劇中清秋丈夫因噴灑農藥不慎而病歿);至於反串演出的蜘蛛精,則肩負通俗劇常見的丑角任務。像是齣寶萊塢歌舞劇,所有元素被匯集在一起(或許在不斷重述的三代愛情故事中略顯失焦),有深情、有搞笑、有寫實、有意象、有草根、有搏感情、有隱晦的自白。只是,不像寶萊塢要讓觀眾覺得物超所值,反倒更像要為這場「初次相見」的歸鄉野台戲,多方摸索出雙方可能的交集。

  散戲後,劇團迫切地詢問著觀眾組成與演後迴響。這不只是劇作家與鄉親父老(遲來已久)的直面交流,劇團在地耕耘的成果展現,更是當代台灣劇場與普羅大眾兩個世界如何走進彼此的縮影,試圖在失衡的天秤間找到台上與台下、劇場內與外的那條連通道。再向外延伸,還有整個藝術節(特別是去中心化、企圖打破城鄉差距、讓節目活動在各處發生的台南藝術節)、地方居民、慕名而來的外地遊客之間的關係。這場試水溫的初相見,要以單次演出論成敗恐怕是強人所難,如何在這之後,重新植接曾經有著深厚人文傳統的原鄉土地,才是更令人期待的。

 

[1] 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韓少功、韓剛譯(台北:時報出版,2002)122-1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