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語彙的斷裂與混雜中狂歡
演出時間:2017.04.13 19:30
演出地點:延平郡王祠
文/林芷筠
幽暗的天空下偶有飛機飛過,延平郡王祠裡,觀眾在中庭紅磚地上席地而坐,祠堂門隨著演出進行或開或關,舞者穿梭其中,劇場的開放感從中發生。在流動的空間及流動的身體中,創作者言說。
《1+1》是臺灣風乎舞雩跨領域創作聚團與韓國開與關舞團(On & Off Dance Company)的合作創作,於延平郡王祠演出〈夢幻〉、〈注視〉及〈在場〉三段截然不同的作品。〈夢幻〉中韓國男女舞者的雙人合作展演身體與情感的各種互動形貌;〈注視〉則以舞蹈為主,輔以音樂及投影企圖處理台灣做為主體的複雜身世;最終〈在場〉則是兩地舞者共同即興,並邀請觀眾參與即興,在爵士鼓創造出的節奏與聲響中開始狂歡。
《1+1》以舞蹈為主要呈現方式,男女情感、歷史及集體,皆是創作者的命題,三段作品皆以抽象肢體表達為主的身體語彙回應命題,透過舞動身體以營造氛圍。作品〈注視〉中舞者的身體始終處在高能量,著黑衣舞者與全身塗上白色油彩的舞者兩兩一組,一開場是兩位舞者相互抵抗的狀態,面部表情緊繃、眼睛瞪大,每一個動作都十分用力,並隨著身體的運作而發出聲響。充滿張力的現場,給予觀眾巨大的震撼。但舞者間的關係多數固定,並未打破兩兩一組的互動模式,加上舞者間衝突的模式持續不變,在缺乏舖陳的情況下,舞者舞動的內在動機無法從作品結構及身體表現中指認,因而難以回答舞者表情及肢體的力量是來自於情感及其他設定,抑或是為了製造衝突而衝突?因此當舞者持續處在類似的情境中,而這些制式重覆的對峙、吼叫、抗衡漸漸被觀眾熟悉,卻又沒能感受出其內在因素,刺激便會平面化,張力亦鬆弛,使舞者所傳遞的能量削弱。相較之下〈夢幻〉裡舞者的能量並不如〈注視〉突出,舞者多數時間在中庭正中央光亮的方形區域裡舞蹈,觀眾坐在迴廊邊與舞者距離一片黑暗,營造出一種疏離感,演出形式的侷限,不可避免的削弱了每一個動作的傳達強度。而〈注視〉及〈在場〉則更為自由的使用空間,觀眾散佈在紅磚地,舞者流動其中使觀眾能更近距離感受舞者的狀態,在場感亦更為濃烈。當舞者與觀眾從封閉的黑盒走出,走向露天的開放空間、具有歷史意義的建築時,作品勢必需要回應場址的特殊性,〈注視〉中可看見些許的意圖,空間的意象也成為演出時所挪用的標的,但其餘兩件作品則無明確回應,甚至重回傳統劇場的模式。
另一方面,在抽象的、流動的身體之中,仍然可見具象的符號未被放棄,因此一旦觀眾接收到具符號性的動作之意義、象徵時,理性認知與意識的介入,實質上可能截斷了難以言說的感性經驗。但畢竟任何一種純粹狀態都難以達成,因此無需直接否定此種跳躍所帶來的不和諧或不順暢,觀者更應面對的是如何徹底解析符號使用之目的。特別是〈注視〉所處理的龐大歷史議題,舞者群體向鄭成功像敬禮、祠堂門投影隨風飄的中華民國國旗,另外演唱者前後呼應、反覆唱著歌曲「亞細亞孤兒」,詢問舞者:「你叫什麼名字?」等問題。這些清晰的符號,似乎企圖直指台灣歷史之混雜,但這與台灣作為「沒有歷史、沒有身世」的混雜體不同,多元及複雜的處境並不存在於作品中。當創作者欲探問歷史如何構成,必須先面對作品如何構成,創作者截取了鄭成功、國旗、亞細亞的孤兒等符號置放入作品,卻未處理它的脈絡關係,未探問這些明確的表徵與抽象的身體語彙之間的聯繫,更像是為了朝向「歷史」而挪用、重組和拼貼,歷史儼然成為被消費的對象。
觀看此種多段式的作品,無庸置疑每部作品都需要被獨立看待,但同時無法不去思考當作品被組合成一場演出時作品間的連結。在《1+1》中並未看到創作者對此的思考,三段作品間並無對話,所謂對話並非只是讓兩地舞者合作即興此種形式上的交流,而是觀念上、精神上的互動甚至是較勁、對抗。然而,《1+1》作品間性質與氛圍的差異、詞彙的斷裂沒有得到妥善的處理,而是以派對式的狂歡收尾,彷彿只要陷入集體歡騰之後,留下的無盡困惑便再不重要。
《1+1》的結構與形式的不一致導致觀看時的錯亂感不斷產生,語彙的斷裂與混雜反應在空間、命題、符號及身體的調度之中,騷動的當下顯然已無法被掌握、安撫。不可否認,在《1+1》的呈現中能感受到創作者強烈的言說欲望與企圖心,只是發言的效力並不是透過大聲說話來達成,而是經由縝密的思考、精準的表達,發展出更為適切及完整的陳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