噓!說一部私密囈語《紅樓夢續》

駐節評論人:林慧真

紅樓夢續

劇照來源-窮劇場、攝影-許斌

演出:窮劇場
時間:2019/11/9  14:30
地點:臺南文化中心原生劇場

 

文 / 林慧真 

民國初年之時,京劇演出了許多《紅樓夢》的戲碼,光是歐陽予倩一人便編演了九部「紅樓戲」。但是誰有能力演出紅樓夢裡的角色呢?當時許多劇評家甚至認為《紅樓夢》不該演,因為沒有一個演員能夠演出書中角色的絕塵氣性,演之,則顯得浮滑淺陋。《紅樓夢》在文人的心中難以撼動,那些角色也像處在太虛幻境中難以接近。

眾多「紅樓戲」中,我們已經習慣為角色帶入性格與形象──有意思的是,高俊耀的這部《紅樓夢續》不從角色著手。除了王肇陽飾演的賈寶玉以及鄭尹真飾演的林黛玉,大抵能從對話或寶玉這類象徵物找到切入角色的途徑,其他角色則難以找到書中的投射人物。徐麗雯飾演的女子形象亦是模糊,劇中或擷取王熙鳳小產作為角色的投射,在原著中,王熙鳳的小產不過是一兩句話便帶過,若不是紅迷,大概也難以在演員身上找到刻鑿的痕跡。因此,角色是模糊的眾生相,不特定指涉於某一人身上,在這場紅樓夢裡,人人都是癡迷者。

《紅樓夢續》並非經典的改編、而是再創作,猶如劇中寄書稿給芹先生的那箱包裹,後八十回被咖啡灑得模糊,只好試圖再續作。本劇主要提煉了紅樓夢的意象加以發揮,從寶玉的婚宴到最終庭園的凋零與收購,扣合著賈府由盛轉衰的樂與悲;而舞台上起先懸掛著七條紅布,直至戲尾只懸掛一條白布,亦有紅白喜喪的隱喻,同時也與推棺人相呼應。喜與悲不斷在戲中交錯著,寶玉婚禮後緊接著某位四十歲女子的死亡、徐麗雯飾演女子的懷孕與小產、慶生之後庭園的衰頹,俯視觀之,實是順著賈府先盛後衰的脈絡而行。

我認為本劇運用了兩個重要的意象來回應當代與傳統,一為水,二為庭園。開場時女子洗腳的動作是私密的,尤其在古典文學脈絡,腳是私密、情慾的象徵,水也同時是情慾的流動,因此寶玉的出現,亦是由浴缸而出。在肢體表線上,女性演員的身體柔情似水,如開場時,眾女子由棺木依序而出,其姿態猶如水一般、柔軟而恣意,呼應著原著中寶玉所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水的流動性表現在女子的肢體、也反映了情慾的流動。但是這種情慾的流動不是氾濫無邊的,劇中的貓與繫住的紅繩又殘忍地宣告情感的牽制與禁錮,因此縱然有女性的挑逗與誘惑,又不像《金瓶梅》一般無所節制。

另外,劇中寶玉屢屢懷念的庭園,在劇中並未有實體存在,它就像一個遠古的夢,飄渺而模糊。劇中寶玉的角色更像是《牡丹亭》中的杜麗娘,《牡丹亭》對《紅樓夢》的影響已有許多研究,然而大多以杜麗娘與林黛玉相比。在此劇,寶玉一直期望再造園子、不忍庭園蕭條衰落,更像是杜麗娘的尋夢,寶玉如同杜麗娘,在一場大觀園的春夢後感嘆春光已逝、青春不再。同時,劇中女子的消費行為亦在致力留住青春與美麗容顏,面膜、精華液、種種保養品,是當代女子的青春語境,這一座青春的庭園存在於虛幻中,但人人都在尋夢,尋回當初的一場青春美夢。

在這一座鶯鶯燕燕的大觀園裡,看似熱鬧卻也孤寂。劇中女性角色雖多,卻總讓人感到群眾的孤獨,那一張張的木凳猶如一座孤島,彼此是分裂而不相連的,她們在自己的位置洗腳、說話、思考,自成一個世界。劇中亦有諸多講電話的橋段,電話亦是私密語言,連接著我們看不到的對方。因此,洗腳、講電話這類行為,看似日常瑣事,卻不斷呼應著私密的語境,劇中穿插的古典詩詞偶爾是看透世局者對世事的點評,偶爾是私密囈語,說給心愛的人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劇中勾勒了一個屬於城市景觀的當代語境,在城市之中,「大眾」看似為人的密集集合,卻是生產與消費鏈下的疏離個體;人們因工作、消費而結合,不斷在城市的輸送帶上日復一日,被規訓的時間運作著。個體是一座孤島,共同組成了這個異化城市,工作場合被公開朗讀的分手信、交通運輸上的電話交談、百貨公司的消費行為,我們看似擁有私密、卻又同時被擁擠的空間所揭露。另一方面,「青春」也是大眾傳播不斷播送的消費符號:「青春常駐」、「延緩老化」,種種詞彙建構一個非真實性時間,可是我們究竟為了誰而青春?為何非得要青春?是尋一場夢,或僅僅是被消費的容顏?如果城市是一座大觀園,那麼它非得寂寥而疏離。 

劇中旁觀者當數推棺人、芹先生以及高導演,他們或涉入、或不涉入其中,像是架構了一個太虛幻境後又不斷打破、拉至現實,虛虛實實、似夢非夢。《紅樓夢續》可說是以當代語境「續」《紅樓夢》,這個語境是私密的(又同時被城市空間所揭露)、帶有傷春感懷的,情感的拉扯、討價還價,都像是在夢中說了一場囈語。同時,它又透過《紅樓夢》穿越更早的經典,讓遊園、尋夢的脈絡繼續在當代《紅樓夢》裡發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