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體為素材 打開現地時空(下)

在姬特的創作方法及過程中,「空隙」一詞不斷出現,曾伯豪一開始以「圖層」去理解,但其實圖層是有固定的順序和不同圖層之間的異質性,於是跟空隙又不太一樣。「一個地方會有很多材質,地理、生態系、生物、社會學等。有些東西原本沒有被閱讀,但創作者可把某些材質放大,變成有趣或詭異的元素,把地理和水文的某個點拉開來,看見某個不管觀光或在地經驗都看不見的事物。」於是它的概念更跳脫歷史的縱向與地理的橫向,並且運用上更自由,而打開空隙的工具就是身體。
 
展開臺南地圖 尋找創作的「熱點」
 
在臺南,姬特將一張特別的地圖交給他們,讓他們閒晃並選定「熱點」,但不見得就會定案,他們可能會互相交換、給彼此意見,或在過程中遭遇不可抗力的困難(例如在排練過程中這個地方被改建了、被買下了、被改變了,這也都是「現地」的軌跡之一),他們在各個層面上和空間周旋,並尋找自己的主題。
 
姬特創作的結構中有三種模式,第一是「只能一時一地做一次」(例如一個即將遷拆的場地,或與光線和天氣有關);第二是在世界各地都長差不多的特定公共空間(例如停車場);第三種模式則是劇場性更高的、以表演者為主體,搬到哪都可以演的作品。但這三種模式在姬特的方法中是會交織的,透過三種模式與觀點交叉運用,會逐漸發現最後做出來的東西不會只是其中一種。
 
這是思考與創作模式上的交織。另一層面的交織則是創作者之間的交叉工作,像地點互換後,各自對對方提出新的觀點,或當姬特給意見時,會不知不覺帶出不同創作者之間作品相關連的地方。不事先分析、規劃,整個投入在與空間的關係,最後創作者是在非常自由、具開放性的狀態下互相連結、彼此相關。
 
《層中隙》參與藝術家張婷詠。張婷詠提供。
 
除了地點上的交叉,也有觀點上的交叉。例如姬特的外國人眼光在看台南地景中的各種符碼,一定也會注意到不同事物、有不同解讀。張婷詠選擇自己曾演出的地點,當她做了一個沈重的片段,姬特卻說:「我覺得你的造型很好笑,你不知道你要去哪裡,也很好笑。」讓她看見這片段幽默的可能性。陳宜君則找到一個對她而言具魔幻性的地方:「感覺自己要被吸進去了。」但出乎意料的事情發生了。「第二次真正進去排練時,那空間突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花了一段時間重新認識此地,也感覺到整個世界變化的速度都很快,有各種因素會持續影響。」
 
馬維元在經歷很長時間的遊走與感覺後,意外因為姬特的隨性建議而找到某個演出地點,這地點與他心底一直想探詢的某個事件相關,竟這樣獲得機會以其為主題創作。曾伯豪則選擇了與自己成長背景相關的、熟悉又不熟悉的場域,從傳奇故事出發,諸多因緣巧合之下也挖掘了地方故事,「很多空隙可以被打開來看。」他說。
 
現地創作:兩種目光的交織
 
對張婷詠來說,現地創作帶給她的是,從一個現實空間找到一個可以創作的切入點,而這也將影響她將來的創作。「找到縫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比較不是我先決定要做哪一種,而是帶著這樣的眼光與知覺分析與感覺,在面對一個空間時更多資源可以用。」
 
在陳宜君的即興演出經驗中,她通常到現場才開始了解空間環境,看哪些線索可能是素材。「姬特帶給我的是,我會試著不用快速掃瞄的方式認識空間,甚至是讓空間自己長出生命,我把自己推到空間後面,成為素材。」成為素材之關鍵在於打破視覺先導的知覺慣性以後,會專注在本來沒有發現的「背景/焦點」關係,並可以更自由地轉換。
 
今年陳宜君在法國也與不同領域的藝術家一起做綜合媒材的演出,帶入這把空間打開、迎接觀眾進來的方式,「樂趣比較多。比起被觀看,我更享受『一起探險』。」而關於本次演出,身為表演者,陳宜君希望觀眾是慢慢地走,讓自己是真的「身體與心都到了」,希望可以在每個當下有新的發現,而且是真的抵達「這裡」。
 
馬維元研究所念媒體藝術,「我習慣用科技影像等新媒體去做為身體的借代,而且大學念導演,肉身不用在觀眾面前。研究所畢業作品的單人表演《錦堂》,我也是先從影像開始再回推到身體在觀眾面前,當時並沒有特別意識到那很強烈的感覺究竟是什麼,現在我知道那是『用肉身面對觀眾』。」
 
《層中隙》參與藝術家馬維元作品《錦堂》。馬維元提供。
 
馬維元說,一個人的身體在什麼都沒有的空間,而作品在空間中長出來,是他作品最重要的來源。姬特強調讓身體是一個感應器,同時接收、同時發動。「經過這次工作經驗,我會說重點是一個人身體在此空間中與他所想的內涵交集而成,化為一個『軸點』,這會是我之後的思考方向。」
 
陳冠霖有興趣的則是「符號」。前面他也提到過,因為擅長處理視覺的東西,會有很多與符號相應的想法產生。在這次工作經驗以前,他認為符號總是因為「人的介入」才形成,例如祭祀符號,沒人去祭祀,符號就單薄了。不過現在的想像方向會是「我們如何去先架空符號、載入再卸除」,透過這些想像才能做出非單一符號的東西。
 
豪熟悉於表演藝術與歷史文本,主要做說唱加上戲劇的演出,一直以來創作方法是視覺元素與聲音組合而成。他坦承這次也是先用老方法,去玩現場他看見、聽見的元素。「我相信創作者都不是要調和元素,而是『創造失調』。」把一個元素拉到極致總是會發生有趣的效果。但他對自己的期許是:「對我而言創作是,當你到極限、已經無法說話了,一切才開始。在密室、在叢林,一絲不掛時才開始。這次我還沒到那個地步,不過剩下的這幾週我想把自己推到極限,再『殘酷』一點,把場地的無器官狀態和自己的無器官狀態聯合起來組成奇怪機器。」
 
除此之外曾豪還有一個新發現。他在嘗試把文字的閱讀與書寫過渡到聲響。「要怎麼讓每個字都有聲音,怎麼讓隨機排列的字詞出現某種爛泥巴的質地,當中有細碎的礦物。從此設想,空間原本很協調的組織安排,在一個創作中突然被拉到極致,話與會變得不一樣。」想像一個空間中的『肺功能』或某個肌肉被拉大,「事件」與其發生之「場所」將不再二分。「未來我可能會更關注於在看場所時不這麼理所當然。」
 
姬特的現地創作方法本身就很精彩,但更難得的是看見這個方法在有效的同時如此涵融,在五個創作者身上引發不一樣的聯想與運用,更是在體驗和辯證的層次深化台南這二字、這地方所蘊含的力量與情感。作為一個地方藝術節,在邀請國際間的合作上,除了將國際性演出帶到地方,也許更能深植於此地、此地的人和文化的方式是,讓兩種目光交織,並在此地繼續擴散發芽。
 
文 / 于念平